眼熟耳生(1 / 2)

28“下九流獨立團”的團長由於胳膊反綁著,使不上勁,就這麼磕磕絆絆地被虞軍長給拖進帳篷裏,嘴裏一邊說:“軍長,既然不殺我,就把繩子解了,咱倆談談?其實要歸順也成,你得給弟兄們發餉……”虞軍長怒從心頭起,使勁推了他一把,很想雷霆咆哮,可惜聲量上不配合,聽起來倒像在哼哼:“個王八蛋,就給我裝傻充愣!”團長被推得坐在地上,仰頭看他:“你要不是招降,單獨把老子拽進來做什麼?”虞軍長捏緊馬鞭,很想往他臉上猛抽一記,咬牙忍住了,“王胡子,你到底想怎樣!”對方怔了一下,笑起來,同時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要說想走,你肯放人不?”“你還想走?”虞軍長沉下臉,“有種你再說一遍。”老子不想走才有傻!團長心裏卻不知為何打了個突,硬生生把這句話從嘴邊咽回去。他想了想,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又說不出問題在哪,感覺就跟隔著層捅不破的窗戶紙,模模糊糊看得見影子,可就是看不清樣子。他把方才的對話又努力想了一遍,終於逮住了不對勁的尾巴:“……你叫我王胡子?咱倆認識?”虞軍長倒吸了口涼氣,俯下身,用馬鞭頂住了他的下頜,一字一字問:“我是誰?”“你?白匪第三十七軍軍長唄。”團長滿不在乎地說,眼神卻直勾勾黏在虞軍長的臉上——這張臉近在眼前,眉睫瞳孔濃黑,嘴唇粉紅,其餘一色兒的雪白,很具有視覺上的衝擊力。他使勁咽了口唾沫,想起剝了殼的水煮蛋,同時很想在那臉頰上痛快地掐一把。又暈忽忽地覺得自己已然掐過了,不止是臉蛋,虞軍長全身的皮膚都是白嫩光滑的,摸上去手感頂好,抱著幹起來也十分得趣……腦子裏亂哄哄飛掠著無數閃念,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我瞅你眼熟——就是聽著耳生。”虞軍長聽他又一次提起不開的那壺,一時間怒氣怨氣鬱氣夾雜著委屈之氣,簡直要把胸口撐爆,揚起馬鞭劈頭蓋臉地抽了下去:“老子叫你眼熟!叫你耳生!”團長哎哎叫著從地麵上躥起來,被綁的雙臂沒法擋抗,隻好滿帳篷活蹦亂跳地躲鞭子。虞軍長氣勢如虹地追打,每結結實實地抽到一鞭,就覺胸中鬱積了兩年的惡氣散去一點,抽了二三十鞭後,手也酸了勁頭也弱了,隻是臉皮上還掛不住,氣喘籲籲地說:“你他媽的給我站住!”“你先把鞭子放下,老子就站住。”團長同樣氣喘籲籲地回頭說道。虞軍長氣衝衝地一擲,馬鞭跟暗器似的直朝他門麵飛去。團長情急之下側身閃避,不料失去平衡栽倒在地,把臨時架設的行軍床壓得嘩啦一聲塌下去。虞軍長見他一頭磕在鐵床腳,摔得狠了,心裏生出點後悔的意思,幾步跨進爛攤子裏去扶,卻見他縮著脖子,很痛苦似的側身蜷成一團。從剛才見麵起就有些愣頭呆腦的,這下可別真摔出什麼問題!虞軍長慌了,連忙解開捆綁的繩索,又不敢隨意搬動,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索他的腦袋,沒找到破皮出血的地方,還是不放心:萬一傷到腦子裏麵了呢?他越想越覺不好,決定叫軍醫過來看看,正起身時,斜刺裏突然探過來一隻手,飛快地從他腰間槍套裏拔走佩槍。虞軍長心頭一震。團長忍著滿腦子鈍痛與嗡嗡作響的餘音,扯開嘴角笑起來:“要說你也是個軍長,咋就這麼輕敵呢。老子隻要扣住你,還怕走不了?”這話並未傳入虞軍長耳中,他正低頭怔然地看那支頂在腰眼上的手槍,勃朗寧牌子,烏黑小巧的槍身,底座上用刀歪歪斜斜地刻著字:王,山,一個圈——如今槍把握在另個人手裏,字是全然看不見了。慢慢抬起頭,虞軍長臉上仿佛籠了層霜青色的朔氣:“你拿槍指我——你竟然拿槍指我?!”他沒有叫嚷,也沒有叫嚷的資本,團長握著槍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如同在雪地裏一腳踩上顆地雷,有種令人驚心的凜冽感。虞軍長指著他的鼻子,因為近在咫尺,白手套的尖兒幾乎戳到他臉上:“長出息了啊,敢對我動家夥了!光頂著算什麼本事,有種你射啊!開槍!”團長被戳得有點兒愣神。他本就沒打算開槍,外麵幾萬大軍,這跟自殺有什麼區別,隻是想把虞軍長扣在手裏當人質,弄輛車,再不濟也得弄匹馬,先逃出去再說。可是被虞軍長這麼一鬧,他又有些發懵了,同時產生了恍惚的記憶,覺得自己也曾被對方毫不客氣地拿槍頂過,且還是當眾頂在了腦門上……“怎麼,不敢開槍?”怒不可遏的虞軍長並不給他回味的時間,一把奪回手槍,“那就給我老老實實滾回去當俘虜吧!”他起身大步走出帳篷,命令衛兵:“進去把那王八蛋重新捆上!”副官們與勤務兵小孫正湊在一旁私語,見虞軍長出來,互相使了個眼色。李副官勇挑重擔地上前問:“軍座,那是王胡子沒錯吧?”虞軍長餘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不是!”“不是?”李副官費解地撓了撓頭發,“那真是像到家了,可不止我一人這麼覺得……”虞軍長照他脖子後麵就是一巴掌:“眼睛長腳底下去啦?敵軍俘虜都能認成自己人?”李副官莫名其妙地挨了罵,有點憋屈,還想再強兩句嘴,被上峰一個命令砸過來。“你去抽調一個營,把俘虜押解回去,牢裏要是關不下,就辟個空倉庫出來。那個匪首,”虞軍長停頓了一下,“要單獨關押,看緊點別讓他跑了。另外,你就先留在梨水縣城,等我消息。”李副官隻管點頭:“我這就去辦。”他剛走幾步,虞軍長又開口:“等等,把許醫生也帶上。”李副官奇怪道:“沒病沒痛的,我帶他幹嘛?”“你沒病,”虞軍長回頭,見衛兵正推搡著個五花大綁的家夥從帳篷門口出來,便伸手一指:“有病的是他,回去叫醫生給他治治腦子!”李副官領命回城去了。虞軍長站在原地,深深呼吸著山間清冷的濕氣。極力按捺住滿腹的情緒,他下令全軍繼續開拔,轉身見陳副官與小孫還傻杵著,就走過去說:“這事兒還有誰知道?”陳副官沒反應過來:“啥事?”倒是小孫先轉過彎兒,接口道:“沒了,就我們仨。”虞軍長微一點頭,丟下一句話後走了:“不要再有第四個。”這場“務必攻占赤匪根據地”的圍剿持續半個月後,遊師長明顯覺察出上峰的不對勁——倘若說,之前的戰事是抱著不以為然的消極心態,此番則變成了一種異常焦躁的魂遊天外。一次軍事會議結束,遊師長有意多留了片刻。等人都散光,他對坐在椅子上發怔的虞軍長試探性地問道:“軍座,你看這仗接下來怎麼打?”虞軍長抻著馬鞭鞭梢,在手指上繞來繞去,心不在焉地答:“怎麼打?委員長不是已下了指示,‘行軍所至,立建碉堡’,‘節節推進,層層包圍,步步進逼’,照他說的做就是了。”遊師長唔了一聲,又說:“從各地傳來的戰況看,此戰略倒是卓有成效,照這情形下去,離戰爭結束應該不會太久了。”虞軍長歎口氣,“我也希望早點結束。說是‘抗日必先剿匪’,但願日軍會磨蹭到匪清完的那天!”遊師長知道他的心結所在,沉默片刻,轉開了話鋒:“軍座最近沒有休息好,這裏條件確實太簡陋,等打下登林縣城,我叫他們找棟好房子,先整個臨時指揮部。”虞軍長無不可地點了頭,鞭梢忽然抻脫了手,抽在腿上啪的一聲,在窄小的空間裏分外響亮,他便像挨了火燙似的噌地站起來。遊師長忙跨過去扶,並伸手在他大腿上揉了揉:“抽疼了?”這一下確實抽疼了虞軍長,但也把某種恍惚低迷的狀態抽散了,他將馬鞭往桌麵一甩:“三天,三天內攻下登林!然後我要回一趟梨水。”“軍座回梨水做什麼?”遊師長問。虞軍長笑了笑,“去瞧一個缺心眼的王八蛋。”李副官追尾貓似的在屋裏轉著圈兒。他奶奶的,到底要在這破地方待到什麼時候!他一臉煩悶地想,軍座應該都到登林了吧,老子當了八年副官,還從沒離他這麼遠過呢!門外傳來一連遝的腳步聲,一個大兵敲開門:“報告李副官,軍長回來了!”“可回來了!”李副官大喜過望地衝出去,迎麵碰上腳步匆匆的虞軍長。一個月沒見,他是很想跟虞軍長敘敘舊,可惜對方沒有敘舊的心情,進了屋,水也沒喝就直截了當地問:“戰俘呢?”“都關著呢。”李副官答,“有幾個傷太重沒撐過去,其他都好好的。”“你去把他們移交給保安部的何司令,就說算他的功績。他媽的,幾百個吃貨,留著也是浪費我的軍餉。”李副官應了一聲,虞軍長又問:“那個匪首呢?”“關在院子後麵的庫房裏,按軍座的吩咐,好吃好喝伺候著,許醫生也常去看他。”虞軍長揮揮手:“行了,你去吧。”李副官一出門,虞軍長就把警衛兵撇在院子裏,獨自前去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