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
第九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
我想寫這個故事已經很久,從我十八歲到二十歲的兩年間,它一直潛伏著,不時浮出水麵,像一條美人魚,搔首弄姿,勾引我,迷惑我。我為它神魂顛倒,兩年間曾有一次我試圖去描繪它,述說它,這可貴的嚐試令人心痛地失敗了,我幾乎要放棄,可我始終不曾打消述說它的念頭。它柔軟,曖昧,潮濕,殷紅,迷蒙,它符合我一切美學訴求,但我不能捕捉它,不能把握它,我隻能感知,卻無法傳達,我捉不住它的氣息和觸感,我不能用任何語言構架和講述,那時我痛苦地意識到,小說寫作的過程幾乎就是它逐漸死去的過程,一旦它成為確定的,那種模糊的令人感動的可能性就喪失殆盡。但我仍然希望能夠將它寫出來,希望能夠將我的感動或多或少地傳達,這是每一個寫作者最原初的動力所在,我們感知世界,然後表達。
忽然有這麼一天,我覺得我明白了問題所在。我之所以被這個故事感動,是因為我在看,在那個小鎮和小鎮上發生的一切事情,是因為有這樣一雙窺視的眼睛,它才具備了魔力,生活不再是瑣碎和乏味的,它具備了誘惑,異域的誘惑。我進入它,然後離開,遠遠觀望,它姿態萬千,蠱惑人心。
這是發生在十餘年前的故事,所有人都年輕的時候,關於那些隱晦的情感和騷動,在南方,空氣潮濕,細雨彌漫,我想起我的女主角的時候,她穿著一襲紅色長裙,站在碼頭上等待渡船,雨滴鋪天蓋地,她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風揚起她的長裙,裙裾在雨中微微濕潤,變了顏色,她十八歲。
我的女主角,我說起這個詞的時候好像一個年輕男人說起他的姑娘,充滿了自豪和愛戀。
我的女主角,她叫紅櫻。
一條紅裙,兩個人,五十塊錢。
買那條裙子的時候,紅櫻並沒有想到這塊絲綢會以一個她毫無預料的姿態進入她的生活,並且帶來如此深刻的影響。
當然,是芸子提議去買那條裙子的。紅櫻始終記得芸子說起那條裙子時的向往和激動,眼中的憧憬讓人不忍心拒絕。於是她兩個月省吃儉用,又想了些別的法子,湊齊二十塊錢,同芸子一道去買了那條裙子。
立春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天氣還很冷,春雨也淅淅瀝瀝地飄了起來。紅櫻和芸子起了個大早,那麼早,天都還沒有亮,紅櫻在渡輪上,遠遠地瞥見對岸一個模糊的剪影,手電筒那束散漫微弱的黃色光芒在清晨的大霧裏顯出一絲暖意。她們老遠就大聲向對方喊話,那麼靜,那麼清冷的一個早晨,女孩清脆的聲音越過水麵。馬達嘟嘟到了岸,紅櫻從船上跳下來,兩個人的長發上都是濕濕的露水。兩個女孩挽著手,就上了路,從鎮子到縣城,步行大約兩個小時,紅櫻打手電,芸子拎著裝了錢的包,一路上都是背著背簍扛著麻袋去趕集的農戶。兩個姑娘都帶著朝聖般的心情。這是一個大日子。
直到真正看到那條裙子,紅櫻才明白芸子為什麼那麼執著地一定要將它買回去,甚至要拉上她湊齊錢,要兩個人一起買了一起穿。那麼鮮豔的紅色和長長的裙擺,一條細細的腰帶束著腰,捧在手上,絲綢像水一樣滑了過去,握都握不住。紅櫻覺得自己臉都燒了起來,說不上為什麼,好像這條裙子暴露了她心底最隱秘的思緒。
她們是坐車回去的,當天唯一一班從縣城去鎮上的車,座位都沒有了,兩個人隻好坐在司機旁邊的水箱上。一路上芸子都在和年輕司機說話,紅櫻暈車,到下車時已經頭暈眼花,但還是清楚聽到了芸子遠遠地向那司機喊了一句。
她說:“你叫什麼名字?”
紅櫻的臉噌地紅了,她為芸子感到羞愧,好像是她自己做了這樣大膽的事情,她忽然覺得丟人,拉起芸子的手就急忙想走開。她心裏頭裝著事,耳朵裏聽不到什麼東西,聽不到那邊的回答,也聽不到芸子急切問她怎麼了,即使聽到,也是假裝沒聽到,遠遠拋開,進不了腦子。她是從心底裏覺得尷尬和羞慚,想要快速離開這個讓自己無地自容的地方,離開這窘境。
紅櫻那時並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其實她一直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想要什麼,她一直都那麼糊塗。
清溪鎮,是芸子一直想逃離的地方。
她仇視這裏,仇視自己的家鄉,仇視這裏的生活。芸子熱衷於在周末去縣城四處亂逛,她覺得自己家裏那棟在馬路邊上的二層小樓顯得那麼局促和可笑,滿是亂石和垃圾的狹窄路麵,窗戶外的山坡和草地也令她厭惡。她也討厭清溪鎮的人們,粗俗,野蠻,她不喜歡他們說話時音樂般的語調,不喜歡兩個人隔得老遠大聲說閑話,不喜歡掉漆的白色牆麵和鮮紅巨大的各種標語,還有清溪鎮的生活,單調緩慢讓她覺得乏味和苦悶。有段時間芸子甚至對早上公雞打鳴的聲音深惡痛絕,那些淩晨三四點鍾就響起的聲音一度使她睡不好覺。芸子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念頭在她心裏埋藏許久,從不示與人知,就連紅櫻都不曾知曉。芸子覺得紅櫻並不能理解她,紅櫻從來沒有流露出對這個小鎮的絲毫不滿,其實她從來未對生活有過不滿。芸子把紅櫻看作一個傻姑娘,渾渾噩噩,不懂事。有時候甚至紅櫻也令她覺得厭惡,她不喜歡她同清溪鎮上大部分人一樣目光短淺,她恨他們為什麼看不到清溪鎮以外的世界,而對目前的生活無比滿足。
但芸子和紅櫻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也許每個年輕女孩都需要一個閨中密友,這樣她們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小世界,她們成長,抵抗,然後分離。
芸子一直堅定認為自己會離開清溪鎮,時間不明,方式未知,可是她從來沒懷疑過這一點,她有足夠的無知和希望來堅信不疑。芸子厭惡清溪鎮,厭惡自己生長的地方,但當她最終離開之後,卻又開始懷念和向往,可是她已經永遠無法再回去,清溪鎮也不再是原來的清溪鎮,它沒有留在原地等待芸子的回歸。這一切都那麼諷刺,在最初的時刻,她費盡心機所要離開和拋棄的,到最後,她卻不得不反複去懷念和追尋,直到此生了結。
在當時,芸子一直希望紅櫻可以和她一起離開清溪鎮,她滿懷憧憬,心裏充滿了希望。可是後來這希望被一點一點揮霍掉,毫厘不存。她沒有想到時間會那麼凶猛地呼嘯而過,卷走一切,撫平一切,把她一個人推上浪尖,於是她隻能獨自前行。
似乎是不知不覺之間,紅櫻發覺芸子漸漸和自己疏遠了。
說是疏遠,其實也不太準確,平時兩個人在一起時,還一切如舊,隻是芸子時常會忽然間走神,發呆,還莫名其妙地抿嘴微笑。奇怪的征兆在於,每天下午放學後芸子不再陪她一起走到渡口,而是一下課就沒了影,問她去了哪裏,芸子也不說,隻是對著紅櫻笑。
“你別問了,”芸子說,“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於是紅櫻閉口不再提此事。
事情不久就揭露了謎底。在兩個人一同去買了那條紅裙子之後不久,紅櫻周末去縣城給母親買藥,卻在街上看到一抹熟悉的紅色,就這麼尋了過去。於是她看見芸子挽著一個年輕男人的手,身上一襲猩紅。
紅櫻下意識想躲開,芸子已經看見了她。其實兩個人都有些意外,但芸子卻先回過神來,大大方方同紅櫻打招呼。紅櫻這時躲開已來不及,隻好走上前去,深覺窘迫,好像一不小心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心裏替當事人覺得擔憂著急。
芸子戳了戳旁邊的男人說,紅櫻,你還記得他嗎?那天我們回清溪坐的那車的司機。
紅櫻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男人冷淡而玩世不恭的麵容,對她微微笑了一笑,眼睛裏是她讀不懂的內容。
紅櫻麵上一紅,自覺臊得慌,支支吾吾答應了一聲,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說了些什麼。
芸子又問:“你又來給你媽買藥?昨天在學校沒聽你說這事啊。”
“嗯。”紅櫻想起此事,心裏又是一緊,“我媽今早又犯病了,這次挺厲害的。”
“那你趕快回去吧,”芸子說,“我和吳濤要去看電影。”
紅櫻答了,沒再多說什麼,匆匆走了,她走路時總是低著頭。
一直到回去的車上,紅櫻還在想著方才的事情。吳濤,吳濤,她心裏念叨著這個名字,覺得莫名的熟悉,翻來覆去好似生了根。她忘了,她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隻是那時她不願意聽,不願意記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