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紅(3 / 3)

他握住她的手。

後來事情就發生了。毫無征兆,始料未及。

如果你懂得如何在夜色中捕捉那一抹一瞬即逝的紅,你就能發現田野裏沉溺於情欲的男女。這夜色太曖昧,隱藏起兩個癡纏的身體,而蟬鳴和水流,夾雜進絲絲喘息。這是個太炎熱的夏夜,螞蟻爬過赤裸的皮膚,呼吸落在雜草葉子上,一切偽飾都被拋棄,隻有赤裸裸的躁動。他們仍然不說話,沉默著,隻有肢體糾纏,隻有親吻和擁抱,隻有呼吸印上皮膚,隻有疼痛和鮮血。

紅櫻嚐試過洗掉那紅裙子上的血跡,可是總有一個隱約的印記,紅得比別的地方要來得黯然,那顏色,無論如何都褪不去。

後來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在沒有人造燈光的絕對的黑寂裏。著迷一樣,不能停下來,那時他們以為他們隻有這麼一個夏天,這麼炎熱的一個夏天。

這時一切都還很美好,偷情的刺激使他們興奮,而罪惡感還遠未襲來。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紅櫻收到父親的信,說讓她接著念高三,如果紅櫻真的考上了大學,也總會有辦法的。

紅櫻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不是不高興,但她很快憂愁起來,她原本以為自己就要離開學校,她以為生活不再是從前的延續,可這封信使得一切都改變了,或者說,它使得一切都沒有改變。

紅櫻覺得她難以再去學校麵對芸子,可是又不敢違背父親的決定,她好像忽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情,之前這一想法都被她刻意忽略了。如果暑假時紅櫻還可以假裝芸子不存在,可這時她不得不麵對目前的尷尬局麵。

說不清三個人的關係是什麼時候發生了變化,也許是從兩個女孩不再無話不談開始。紅櫻發現芸子開始對她隱瞞一些事情,再不告訴她自己與吳濤相處的每一個細節。而紅櫻,也有了自己不願說出來的小秘密,尤其不願讓芸子知道,怎麼能讓芸子發現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男朋友有如此難以啟齒的關係,紅櫻完全不敢想象,她自我安慰並欺騙,認為芸子永遠都不會發覺。

紅櫻被罪惡感完全地控製住了,同時還有一絲她自己不願承認的妒忌,她知道吳濤和芸子一定也會做和她做過的事情,她一想到這事就發瘋般地嫉妒,失了控,這種嫉妒甚至能短暫地壓製住她的負罪感。可一旦清醒過來,這嫉妒隻會讓她更加憎恨自己的行為。她為自己做下的事情感到恥辱,她覺得即使沒有芸子這一層關係,和男人做那樣的事本身就是恥辱的,何況她還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更加痛苦的是她對吳濤的感情,割舍不下,有時候她恨他,她恨他的時候恨不能撕了他,可是這種恨源自於依賴,她越恨他,就越是離不開他。

紅櫻慶幸芸子還絲毫不知情,她想在芸子發覺此事前斷掉與吳濤的來往,可是談何容易。紅櫻拒絕不了吳濤,在他麵前她一點抵抗力都沒有,她為此感到苦悶。事情還遠未結束,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紅櫻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是1997年的冬天。

紅櫻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她腹中的胎兒已經兩個月大,錯過了做流產的最佳時機。紅櫻開始幻想自己能夠與吳濤結婚,生下這個孩子,可她又不敢正視自己的希冀,她不敢讓芸子知道這樣的事情。她甚至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吳濤,但最終他還是知道了。兩個人無法可想,紅櫻堅持不肯到清溪鎮或縣城的醫院去,這樣做事情必會敗露,對於一個年輕姑娘這名譽上的打擊是致命的,尤其是在1997年的清溪鎮。事情就這樣拖著,直到紅櫻媽發現了這件事。

也許是病人特有的敏感使得紅櫻媽意識到了女兒的反常,多年的病痛使得她多少有些神經質和暴躁。於是在一天清晨紅櫻媽偷偷到紅櫻房裏從尿盆裏取出一些液體,這時紅櫻已經上學去了,醫院的化驗結果令紅櫻媽暴跳如雷,強烈的憤怒令她喪失了理智,她最後決定到學校門口等著女兒放學,她要狠狠給她一個教訓。

紅櫻媽出現在學校門口是下午四點,這時距紅櫻放學還有一個小時。

快到五點時,學校門口已經聚集起一大幫學生,而大門還關著,紅櫻媽混在一群小販中間,探頭探腦向校門內張望。

五點整,學校門開了,學生一湧而出,四散開來。

紅櫻從校門出來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母親會等在門口,當紅櫻媽一個箭步躥到她眼前並揪住了她的頭發開始打罵的時候她徹徹底底地懵了。紅櫻媽似乎沒當她是自己的女兒,拳打腳踢,最難聽和最具羞辱性的髒話噴薄而出,數落她做下的醜事。所有人,路過的學生,門口的小販,看門的大爺,全都被眼前這一場景震驚得呆住了。人流停滯了下來,紛紛圍了過去,門口徹底堵住了,後麵的學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全都往前擠,人們組成一個小圈,將紅櫻和紅櫻媽圍在了中間。

紅櫻已經站立不穩,倒在了地上,身上的紅裙也變得灰撲撲的。紅櫻躺在地上隻看見許多人的腳,它們都蠢蠢欲動向她靠近,她抬頭看見一小片湛藍的天空,一群模糊可憎的麵貌中透出的一小片天空,那些人臉上的表情詭異,竊笑,興奮,不屑,好奇,種種目光打到她臉上,刀子一樣割出一道一道看不見的傷口。

紅櫻想把自己藏起來,藏起她臊紅的臉龐和她尷尬的身體,可是她怎麼轉頭都隻能看見麵目可疑而模糊的人群,她不想看見的那些臉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打量著她年輕的身體和麵容,打量她的小腹,那目光毒辣霸道,甚至穿過衣服打量著她的私處。一切都被暴露出來,成為展覽品,成為被恥笑和討論的對象。人群的竊竊私語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傳到她耳裏過,這聲音和她母親辱罵她的聲音一道刺穿了耳膜,刺穿了心髒。

她聽見自己的母親痛罵她為騷貨,賤人,罵她隻會幹下流事,穿這樣風騷的裙子勾引野男人,懷上小雜種讓家人丟臉。紅櫻忽然覺得想笑,到底是誰在這裏丟臉,強烈的巨大的壓迫性的恥辱感忽然消失,紅櫻抑製不住地大笑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不存在了,那讓她受盡侮辱的處境尷尬的身體消失不見了,那張被人注視的麵龐也不見,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紅櫻神經質地哈哈大笑時,芸子站在人群的後麵,麵色蒼白。

她們都沒有流淚,淚水已經毫無意義。

流言具有輻射性。在清溪鎮這樣一個不大的地方,人們的生活過於安定而缺乏變化,因而各種小道消息和八卦新聞成為生活的調劑品。沒有人能夠擁有絕對的隱私,你的一切總有人知曉,每一個事件,都會得到最大限度的傳播,最終人盡皆知。紅櫻媽大鬧過一場後,紅櫻未婚先孕的醜事,成為清溪鎮每一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家長們也開始用這一事例來教育自己的女兒。

紅櫻早就不去學校了,她被母親鎖在家中,並且始終不肯說出孩子父親的名字。隨著紅櫻隆起的小腹越來越明顯,風言風語也更加猛烈,最後是吳濤自己站了出來。紅櫻父親終於也知道了這件事,在兩家的默許下,事情最終以吳濤娶了紅櫻而結束。

紅櫻再也沒有見過芸子,她不知道吳濤是如何對芸子做了交待,他對她說了些什麼,紅櫻永遠也不會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紅櫻不知道的事情還有一件,就在紅櫻媽大鬧的前一天,芸子剛剛檢查出自己也有了身孕。

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除了芸子自己,她誰也沒有說,連吳濤都不曾知曉。在目睹了那一場慘痛的鬧劇之後,芸子沉默地學習了三個月,最終考上省城的一所師範,離開了清溪鎮,她如願以償。

也沒有人能夠知道,芸子是怎樣一個人去了醫院,打掉了她的孩子,她是怎樣的心情,她什麼也沒說,誰都不知道。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慘烈,她們從此分道揚鑣,形同陌路。那年夏天發生過的一切,都成為夢幻一般的美好,不可再現,甚至不能回想,不能觸及。

第三年春天,當芸子一個人在省城的大學校園裏穿過時,看見路邊賣櫻桃的小販,那些櫻桃粒粒飽滿誘人,流轉著紅色的光澤。芸子忽然就想起那年的四月,她和紅櫻去縣城買裙子的路上,她帶了一袋子櫻桃,兩個人吃了一路,到最後嘴裏都是酸酸的味道。

她選擇了遺忘這一切,隻有味蕾上酸甜的味道,是最苦澀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