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倫
曾獲得第七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
隱隱的 有什麼牽拉著我
一步步 一步步
也許 你是正確的
我越來越接近 那屬於我的 死亡
記得那漫天大雪 猶如繁花般綻開 凋零
至今我沒有感到什麼是 真實
恍惚地 被逃離被囚禁 無可奈何
就這樣
我白白的失去了你 失去了命運
白白失去了 所有的 意義
所有的一切 如果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沒有 任何意義
那該 憑什麼而生 憑什麼而死
坐在長椅上,我把臉埋在手裏試著哭泣,痛苦在身體裏不停地翻騰,幾乎裂開我的靈魂,但終究無法化作淚水。
咧開嘴,在黑暗裏嘲笑自己,微微聽見了相機工作的聲音。
我抬頭,看見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笑吟吟地拿著相機看著我。
我叫睦,我自己起的名字。他伸出手來,你好!
我身後遠遠的地方有路,從那經過的光亮讓我看到他的笑容,無所適從。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眼神。我伸出手。
你好,叫我枉。
事後想起與睦的相見,就像事先約好,我在那裏等待,他及時到來。
睦,是一個奇怪的人,他對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乎,遇到了,說你好,再見了,說,噢。身邊一直有兩個相機,一個有膠卷,拍有藝術氣味的長方形照片,一個沒有膠卷,拍任何東西。睦用後者居多,用前者謀生。
到很久以後才偶然知道,睦把與我相識的所有時間,都當成了夢境,因為,他正好每次都用了沒有膠卷的那個相機來拍我。
睦有兩個世界,膠卷裏的,記憶裏的。
現實的,夢境的。
睦不相信當中的任何一個。
我時常羨慕他,因為我辦不到,桎梏已深。
枉?怪名字。他坐在我一邊,你好像很傷心。
我與睦是素昧平生,過幾分鍾,或是幾秒鍾,便可以永不相見。頓時覺得分外親切。
是很焦慮。
睦開始沉默,過不久開始唱歌。直至黎明。
……
黑色的裙擺 冷冷地笑
親愛的姑娘 我牽過你的手
白色的小貓 非常招搖
親愛的姑娘 我不要你的驕傲
一朵 二朵 三朵 四朵
多少次鮮花掉落
一滴 二滴 三滴 四滴
多少次你為他流的淚
啊 親愛的姑娘 請為我撒嬌
啊 親愛的姑娘 請為我胡鬧
……
臨走,陽光已經罩住大地。
睦說,你好一些了嗎?
和睦再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反問他,
害死自己的父母,能好嗎?
睦無奈地說,對不起,我不清楚,我睜開眼那一天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誰成了我的父母,也不大相信我有父母。對不起,沒辦法給你什麼參考。
睦很瘦,他不喜歡吃東西,不喜歡睡覺,總說自己以前沒怎麼吃過東西,所以不想吃,以前睡過許多覺,所以不想睡。
站起來,轉身看看這新的一天,我感到無助。
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遊蕩,從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到越來越少。繞了一個大圈子後,我又回到了長椅上,依舊,無法哭泣。
等我再次聽到“哢嚓”一聲,看見睦的時候,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夢境。
你怎麼還在這啊?睦狐疑地說著,坐在我一邊。
你也是。
我來看看你是不是在這裏。
我抬頭看看天空,黑得很雜亂,很別扭。
睦也看了看,拿起相機拍了一下。
害死自己的父母,能好嗎?
……睦的聲音有些孤單,沙沙的,低低的,和你說這個有些奇怪,但我很喜歡說這件事,那就是我的經曆……
睦就開始講他的故事,他的夢想,一直到天亮,他去工作。
站起來,轉身看看新的一天,依然。
那一天,我不停地想睦的故事,我想把它們寫進書裏,讓更多的人來想這件事。由於太專注,我差點撞到一棵樟樹。
睦之所以自己起名字,是因為他真的沒有名字,如果算有,那他叫47號。
他說,他做了許多許多夢,一對情人合合散散,一對愛人結成夫妻,一對夫妻吵吵鬧鬧,一位母親要生孩子,一個小哥哥期許有個小妹妹,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場鬧劇般的婚姻,一個不愉快的童年,一群愚昧的人,一二個瘋子的兄弟,一係列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命運。
他說他睜開眼,看見白灰灰的天花板,聽見風吹動玻璃的響動。他試著動了動,坐起來,看見自己在一個夢中似乎見到過的病房,轉動腰,扭扭脖子,看了看周圍一圈,床頭上有紅色的貼紙,“47”和一個按鈕。
他說,他在床尾找到一個小掛牌,有三四個項目,唯獨姓名這一行有些字跡“47”。
他說,他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醫院,在外麵乞食,給自己取了個夢中的一個人的名字,“和睦”的“睦”。
他說,他一有機會就跟別人說自己的故事,被當成瘋子。直到遇到一個老人,仔細地聽完,說,你睡了13年,從出生起,真是不可思議。
他說,他醒來時,大約有十二三歲的樣子,就定下了自己睡了13年。
後來那老人把他的攝影器材給了睦,就走了。
睦挑了兩個相機來辨別兩個世界。也是老人的建議。
如果你遇到的老人是夢境呢?
無所謂。睦說,我也想過。
嗯。
我回想我的13歲,被父母領回家,領回他們的家。
他們是富有而無聊的人,他們的長子成立了自己的家,百般寂靜裏。將我領了回去。我是他們的消遣。這世界有這樣一個13歲,這樣的世界也盡是這樣的利用與被利用。
那13歲的養子,開始他的際遇。
睦的13歲,開始他的生命。
之後我以寫作為業。
睦以拍照為業。
我突然覺得驚奇,我沒有因睦的故事驚奇。
20歲時,睦賣掉了他的作品,是一隻貓的躍起。背景是一個女人,虛恍恍的,被當作是靈異的事件。睦說,是他拍壞了。
我在天黑之前趕回了我的院子。
坐在書架邊翻閱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寫的文字。時而工整,時而潦草的筆觸都吵鬧著看誰比較幼稚。
那些東西記錄了一個一個沒有關聯的故事,我像是看別人的東西,滿是好奇與期待。
有一對性格相背,性情相同的兄弟,天天回一個家卻一出門裝作陌不相識。
有一個茶色眸子的女子天天數飛過她窗前的麻雀,最終從窗口追隨而去。
有一家裝修別致的小店從不完成一筆生意,慢慢,慢慢開了幾百年。
……
要不要把這些可憐的孩子交出去,換些錢財呢?
還是再寫一個新的故事吧。
我找了張青澀的音樂專輯放進音響,削好十幾支鉛筆,抱來一堆發黃了有一些黴味的文稿紙,一下子又失去了落筆的契機。
第三次遇到睦的時候,我已經決定好新故事的背景、人物。靜默的天地裏還沒有可以以之為事件的東西。
睦說他看到一些髒兮兮的小孩子們在街上跑,追逐著一隻髒兮兮的狗。後來用相機拍下來,分不清,還是一些髒兮兮的狗在街上追著孩子。
我把我寫的孩子給睦看。
睦把他拍的照片給我看。
他說他要把它們拍下來給我作插圖。
大部分照片看不清什麼是什麼,帶著層層疊疊的哀憐。
睦,是一個好人,所以不長久。他講完他那些故事,還沒有問我要回他拍的照片,還沒有為我的孩子照相,就不知去哪兒了。
幾乎每一天的交替,我都是默默地看著大地,看著樓宇中混色的天空開始泛光。
拿著兩個相機的睦在路上遇到過許多人,學會了許多歌。他說他常常覺得有什麼窩在了他的心口,唱歌的話才能出來透氣。
他遇到過一個小女孩,陪他找到了她的家。那個女孩忘記了許多東西,睦就帶她去了個好看一些的城市,一本正經地指著一塊廢墟說她在那裏出生,長大,學會憤怒和讚美,歡笑和哭泣,讓她在那個城市活下去,繼續活下去。
這個女孩成了我故事中的“我”。
寫著寫著懷念起那時的日子,院子裏還有很多人,養父,養母,保姆,我的妹妹,然後一一消逝。
妹妹也是領來的吧,我記不太清。那時她梳兩個小辮子,穿著素色的連衣裙,對我微笑,說,哥哥,我們去山上找蘑菇。哪來的山?哪有蘑菇?妹妹不開心了,她還年幼,還可愛。那我們怎麼有蘑菇吃?一定有山!這不是一個問題。
妹妹笑起來很好看,她能依偎在我父母身邊,與他們親密無間。
我怎麼也辦不到,喜歡我的妹妹。她應該不知道這些。
後來我上學,畢業,工作,四處遊蕩。
後來妹妹上學,畢業,工作,嫁到了很遠的地方。
天空突然閃了一下——仿佛是上天要為這個世界留下一張相片,然後在雷聲裏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這個城市時常下雨。
我看著窗外昏暗的天空中似乎有什麼在躍動,我想念起了誰?
我想念起了那個穿著白色短裙的“我”,那個女孩會是什麼樣的呢,怎樣的眉目?怎樣的神情,怎樣的氣味,她會喜歡上誰,陽光裏的她會不會很美?
想念著故事裏的女孩,讓我覺得很愉悅。她轉過身,笑盈盈地看到了正在想念她的我,恍惚看到了妹妹的笑靨,卻又不是。她的嘴巴開開合合,像是對我說什麼,又不像在看我,我隨著她的目光,原來是我身後的一個男子。他們有些神似,那男子穿過我,和她並肩走開了。
我拖了把椅子,坐在窗前,雨水沒有停歇的意思。天空又閃了一下,我想,我是否也被拍了進去。
然後接著想那女孩的故事。
……
如果,如果當初的我相信,隻要有信仰就可以撐下去,那麼還會不會有今天?那時的你,我的信仰不是還在嗎?我相信了什麼?
如果當初認為你是正確的,我還會失去這麼多嗎?我還會如此傷心得流不下淚嗎?
不知道啊,不知道。
是我,太無能為力。
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了嗎?我快記不清你了,卻還記得你給我的言語。你知道嗎?我好想念的人,是你。卻記不清了。
怎麼辦?我,夜夜無眠。
我也曾傾力過,也曾不顧一切,然而都沒有意義,都沒有。
烏雲散開,陽光射透,玻璃上留下水痕,我留下無望。腦子裏沉沉地想著想著,退到離窗最遠的牆邊,蹲下來休息。想試著落淚,又無功而返,落寞地回憶,落寞地逼自己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