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爽
第五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獲得者,中國少年文摘知名編輯。
一
傳統的春節就像一根風箏線拽著我們這些離家求學的孩子。
風飛翔了一年在這個時候停歇了下來,所以風箏也該回家了。我和木木是同時被收回的兩隻緊挨在一起的風箏。
在這一年裏,我和木木比翼雙飛,一起看大地的風景,一起追尋落日,一起上躍,一起跌跤。
我要說的是,木木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人。這並不僅僅是因為木木在一個大雨的夜晚把頭埋進我濕透了的頭發,用溫熱的嘴唇咬著我的耳朵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就一起飛。”更多的原因是每當我從原來的高度下落時,木木都會及時地抱住我,然後來一個讓我激動不已的拉升。
我在天空之外能清晰地看到我們飄飛的弧線,在這條弧線上,我和木木更像兩隻連體鳥。我用我的左翼飛,木木用他的右翼飛。其實我和木木原本就是獨臂的小鳥。木木11歲時失去了媽媽,而我在6歲時就遭遇了爸爸的離世。我一直覺得這兩次不幸是我們倆相愛的契機。
和木木在一起後,我已經很少哭過了。學校裏的學業也是蒸蒸日上。木木的朋友們都說:“木木,你娃走運死了,交了一個聰明快樂的精靈一樣的女朋友。”可是三個月前我生日的那天,我卻哭得一塌糊塗。因為木木在我的生日卡片上寫道:我常常覺得你是隻憂傷的藍色風箏,當我們飛得太高時,你就和天空混為一色,我為看不到你而感到害怕,我想那樣孤獨的你不是也會憂傷嗎?我不知道木木如此悲涼的想法從何而來,不過這樣的想法我常常有過。我時常想到《阿飛正傳》裏那片永遠藍藍的飛逝而過的森林,我覺得自己就和阿飛一樣像一隻沒有腳的鳥,它飛呀飛呀,飛累了,就睡在風裏,這種鳥一生隻能下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會不會是我的憂鬱影響了快樂的木木呢?木木,我願意和你一起飛,但絕不想看到你也變成無腳鳥。
後來,木木在放假前一臉興奮地告訴我:“這個春節我想和你一起回家。”木木又說:“我想到你的家鄉采你說的那種染指甲花,我要把你這隻藍風箏染得粉紅粉紅的,像個芭比娃娃。”粉紅色的風箏,這倒使我想到我的一個粉紅色外殼的日記本。那裏麵記著我在家鄉的所有秘密。要命的是木木對此一無所知。木木肯定也沒想到那本粉紅色外殼的日記本有著最憂鬱的藍色的扉頁。我甚至以為我必須回家的目的就是要帶走它,帶走那個藍色扉頁的粉紅色日記本。
盡管回家對我來說就像無腳鳥落地前顫動的羽毛,每一根都代表著死亡。我還是答應了木木的請求,我不想讓木木失望和傷心,因為我愛木木。其實從一年前木木抱著我的那個風雨的夜晚起,我就知道我逃避不了他,就像我逃避不了過去一樣。
二
木木在旅程中一直興高采烈,我在南方的家鄉給在北方長大的木木很多美妙的新奇感,而我一直憂慮著我的粉紅色日記本和日記本上那段晦澀的青春。晦澀的青春,木木所不知道的我的晦澀的青春,它是我鬱滯在我內心無法炸響的驚雷,我傷害自己的觸角和視網膜,試圖來忘記它。如今我將要和我最心愛的木木去觸碰它,去注視它,我的心怦怦地跳,在等待著什麼事發生,而且我一直有個不祥的預感,那個粉紅色的日記本遺失了。遺失到某處我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著它的主人歸來。
全封閉的高速公路旅程很快就結束了,高興和擔憂此刻都化成旅途結束的欣慰。當我放下旅行包環顧四周的一刹那,我竟有種陌生的感覺。“這還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嗎?”我腦子裏反複問著這個問題,腳步卻像上了特定的弦。
回家的路是不會變的,無論多遠。
木木一路上哼著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國營廠區,沒有城市的喧囂,也沒有鄉村的閉鎖。木木說,這是一個散發出平淡生活氣息的理想成長地。
路上先後有兩個人向我打招呼,他們對我的名字脫口而出,眼裏全是久逢的欣喜。其中有個挺成熟的男人還說小時候我和他去食品廠偷過糖果。我對這些目光和聽起來像傳說的往事都躲閃不及,我越來越煩躁不安,腳步也越來越快。木木拖著兩個大旅行包可憐兮兮地跟在後麵。望著他,我忽然想到一部電影裏看過的場景:經過無數次巧遇又錯過的徐靜蕾和耿樂在一座幾十層高樓的一間單元房裏度過了再次重逢的夜晚,當第二天早晨徐靜蕾捧著一大鍋的油條和豆漿去敲門時卻發現走錯了房間,她在十幾幢高樓間來回奔走,卻再也找不回昨天的那間單元房。她隻有望著高遠的天空,再一次迷失了自己的愛人。想到這裏我抬起頭怏怏地看著家鄉的天空,一群鴿子呈噴射狀無聲地飛過。
木木說我是隻迷失在天空的藍色的風箏,那麼我是否已經迷失了我的家,木木最終也會憂傷地迷失我。
後來我在新修的廣場的噴水池前遠遠地看到了帶妻兒玩耍的M老師,我的腦袋一直轟轟作響,我覺得身體裏某種東西坍塌了,留下更多觸目驚心的廢墟,我的眼睛疲憊不堪,我逃一樣地離開了那兒。木木無聲地跟在後麵,這是一片木木並不熟悉的土地。
我們最終回到了家。媽媽對木木表現出巨大的驚喜和急切的熱情。木木的回應樣樣看起來是個極懂事的男孩子,媽媽一直欣慰地笑。但媽媽還是比以前蒼老了很多。爸爸走後,患有心髒病的媽媽就將她的全部給了我,而我……媽媽是我永恒的負疚,關於這個情結在我腦裏不斷糾纏,我真怕有一天媽媽會用死來讓我在負疚中也死去。
我的房間依舊如初,連窗簾和床單都還是以往的純藍色。木木說房間太小,窗戶的位置也不對,他還說房間裏缺少陽光和鮮花。就是這樣一個房間,一度成了我逃避一切的寄宿地,成了我孤獨靈魂的樂園。我曾多麼悲憐地愛著這個房間,這一點,一萬個木木也不會明白。總之,在聽過木木的長篇評論後,我也不會對它做任何改變。
房間牆壁上那隻鬧鍾把木木嚇了一跳。那是隻古怪的鬧鍾,每隔一個小時就會緊鑼密鼓地響一下,然後一個小人就從鬧鍾上的一個小門走出來說一句:“偉大的事業在等著你。”
“偉大的事業,偉大的事……”木木哈哈地笑著。
“那時對我來說偉大的事就一件——讀書,真是可笑。”
“其實,偉大的應該是這個鬧鍾本身,你看,那不停走動的時針……”
“你說的是時間。”
“是的,就是時間,萬劫不複的時間,偉大的時間。”
“偉大的時間……”我沉沉地想。我試圖用偉大的時間來忘記我那晦澀的高中,忘記M老師,忘記爸爸出事的夜晚,但時間偏偏用“永不磨滅”和我開玩笑,我無法掩飾今天再見到M老師的驚慌失措,我不敢說我還有什麼力量與這偉大的時間抗衡。
木木一一翻弄著我桌子上的小玩意兒,零零碎碎的記憶再次打破時間向我襲來,直到媽媽走進房間拍著我的頭說:“讓木木睡這兒,你和媽媽一起睡。”“不,我要在我的房間睡。”因為我想起粉紅色日記本的事,我知道它就在我的房間,我今晚就要找出來。媽媽拗不過我,隻好又為木木締造了一個看起來很溫馨的小床,木木在伯母那溫柔的熱情下很快就熟睡其中。
我還點著燈,開始找我的粉紅色日記本,很久,很久,我一直沒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