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錯了。”如懿攬衣起身,端然自立,平視著他。他一直是一個俊美的男子,清臒的麵龐、疏秀的雙眉、溫沉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還有紅潤的嘴唇。她溫柔地呢喃,是情意纏綿的低訴,“臣妾這一生,隻一心一意對過一個男子,從來都是。隻可惜嗬……”她幽幽歎息,“臣妾這一生,已經尋不回他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念裏,幽幽訴說,“臣妾最美好的年歲裏,都是和他一起度過。可惜,每每臣妾危難之時,質疑之時,孤弱之時,他從未在臣妾身邊,連願意拉臣妾一把對臣妾溫善的人,他都一心懷疑。那是因為,其實他也很少相信臣妾,也在懷疑臣妾。所以,臣妾開始失望,漸漸也習慣這種失望。失望得久了,便也對他徹底絕望。”
皇帝傷感不已,“不會再有希望麼?”
她忽然轉眸,靜靜道:“皇上沒有發覺,臣妾已經很久沒有用綠梅粉了麼?”
那是她剛出冷宮的時候,皇帝細心研磨,用盡心意,製了送與她獨用的。
皇帝語氣一滯,歉然道:“是朕渾忘了,忘記再送與你。等這次回宮,朕一定讓內務府再製了送你。”
“沒有必要了。綠梅粉長久不用,便也慣了。”她疏懶地笑,退開兩步,保持著與他的距離,“即便臣妾接受了皇上的好意,來日漫長,臣妾等來的,會不會依舊是一次次懷疑,一次次無助,一次次失望後的絕望?”
他天生擁有著微微上翹的嘴角,白皙的膚色,好像對著誰都是那般溫和多情。可是他的眼底裏其實並無笑意。她曾經愛過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真是惘然。
皇帝的呼吸聲是漸近的潮水,他似乎極力克製著什麼,“皇後,朕就是你從前的那個人,隻要你想明白,朕會諒解你今日的無狀。”
她輕輕一笑,攏住散亂的青絲,引袖取過一把小小銀剪,那凜冽的寒光在她指尖閃爍,她剪下三寸青絲,看它們紛紛垂落於地,“皇上,咱們滿人一向愛惜頭發,以剪發表示愛侶亡去守身堅貞之意。臣妾待心裏的那人,便是如此。從前看不明白,以為他千般萬般都可原諒,如今看得明白,才知他癡戀的是旁人,敬慕的是旁人,疼惜的也是旁人,守著他日日夜夜都是煎熬。”
皇帝震驚到無以複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如懿迷茫地搖頭,卻有清醒無比的堅定的眼神,“臣妾知道。皇上,您容許臣妾瘋一會兒,聽聽臣妾這些瘋話吧。左右臣妾與您都神誌清明的時候,總是無言以對,總是彼此猜忌的。今夜您能把秦樓楚館的歌伎召上禦舟,您不也瘋了麼?”她笑意遲遲,酸楚至極,“皇上,臣妾出身貴家,自幼看慣妻妾爭寵的鬧劇,便是臣妾的姑母為皇後之時,臣妾耳濡目染的還少麼?及至嫁與您為側福晉,臣妾哪怕愛慕著您,也不敢求您的一心一意,隻希望您的心中有臣妾的分毫之地,臣妾可以憑著這一絲情意,與您偕老。可是伴隨您長久,臣妾越來越明白,其實您誰都不信,您缺父子之恩,母子之情,自幼孤立無援,所以對自己的兒子也是一般。所以且不論孝賢皇後,便是臣妾等人,您又真正信了幾分?不過是一有風吹草動,便猜疑難平。”
“朕疑心?”皇帝冷笑,脆弱而惶然,“朕如何能不疑心?朕自幼所見是皇額娘與你姑母爭寵,彼此無所不用其極。等朕開府封王,登基為帝,你們這些人一個個又做過些什麼?為了子嗣,為了寵愛,為了名位,你們也何嚐不是無所不用其極?朕對著你們溫柔婉順的笑靨,常常在想,你們到底在想什麼?圖謀朕的什麼?你便以為朕從來沒有害怕過,朕的孩子一個個死去,你的手便完全幹淨了?”
她從未想到,他的口中終會說出如此言語,頭頂似有一道烈雷轟然炸開,心口一陣陣抽疼,疼得她喘不過氣來。瞬息之間,震驚、傷心、苦澀、悔恨、愧疚、驚畏,齊齊湧了上來,翻湧五內。她整個人蒙在當場,口幹舌燥,無言相對。淚水滾燙地燒灼成一片,她的心灰到了極處,做下的事,終究是要還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