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輕輕拍著和敬的肩膀,平撫著她的情緒,二人默然相對,心意了然,這才各自散去。
絳華館裏,太後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裏光潔的白銅水煙杆顯得一雙手也有了歲月摩挲後蒼老的痕跡。
皇帝將要說的話已然說完,“皇後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兒子此次奉皇額娘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後性忽改常,於皇額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舉動尤乖正理,跡類瘋迷。兒子隻能先令其回京,在宮調攝。皇後行事乖違,無端頂撞,兒子哪怕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
有一瞬間的感懷,有風清涼拂上了眼角,帶了濕潤的氣息。他驀然想起孤絕的少年時代,人人冷落他忽視他的時節,眼前這個女人曾經給予過他的關懷與照拂。那時節,他們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沒有血緣的關係,亦彼此扶持著走了許多年。隻是後來,他終於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後,彼此之間反而多了算計。
算計著,算計著,這麼多年了嗬,這麼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來也會老,也會著急,也會失了分寸與篤定。
這樣的念頭如春藤纏繞上他的心間,他不自覺地走近了兩步,如年少時般依戀,跪俯在了太後跟前,一腔子暖意和軟弱填滿了心上的縫隙,喚了一聲,“額娘。”
太後許久未曾聽得皇帝這般動情呼喚,握著煙杆的手顫了一顫,凝神傷感道:“皇額娘你倒是天天叫,但這麼個叫法兒,哀家真是許久沒聽過了。”太後有些出神,仿佛沉浸在對往事遙遠而無法停止的追憶中,“你小時候,每日下了學,就急匆匆往哀家宮裏趕,一見了哀家就這麼喚一聲‘額娘’,然後跟在哀家身邊,總舍不得離開。那時候哀家真覺得,你就是哀家的親生兒子。”
皇帝聲音低低的,帶著霧水般的潮濕,“在兒子心裏,您就是兒子的額娘。”
太後的歎息帶了悠長的尾音,有無限唏噓,“有皇帝這句話,哀家就敢說話了。”她頓一頓,沉聲道,“皇帝,你真的想廢後?”
皇帝無言,閉目歎息,手中毫無意識地蜷縮著。他沉默片刻,輕輕頷首。
太後久久鬱然,“廢後乃是失德之舉,於國祚更是不祥。想先祖順治爺一生,最為人詬病的並非獨寵董鄂妃,而是廢了第一位博爾濟吉特皇後。大清開國百年,廢後的唯有這一次,皇上可不能步順治爺的後塵啊!”
皇帝的口氣有些強硬,別過臉道:“失德的是皇後,不是朕!皇後生性不馴,屢屢冒犯於朕。還敢不顧國之大忌,親手斷發,朕實在忍無可忍。”
太後懊喪地擺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煙杆。那水煙杆本是白銅鑄成,極有分量,此刻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遠處雲後有悶雷盤旋。“滿人斷發,一為國喪,二為夫喪。皇後出身大家,這件事的確是做得太沒有分寸了!”
皇帝隱忍的怒意驟然爆發,手裏捧著的茶盞一個不穩,茶水險險潑了出來,“皇後如此狂悖,朕如何還能容忍!”
福珈伺候多年,何曾見過皇帝這副模樣,不覺駭得臉色都白了,忙伏到皇帝身邊,為他拂衣斂袖,手勢輕巧,示意他安靜下來。
殿中靜得隻聽得衣衫簌簌的聲音。太後沉默片刻,靜靜道:“皇後失德,自然不能一味容忍。可若要廢後,皇帝你自己的聲名也會受損。夫妻本為一體,皇後又曾誕育子女。皇帝親自廢立皇後,天下臣民亦會不安。民間休妻尚要有七出之條,皇帝你要如何昭告天下,為何廢後?”
皇帝的神色陰鬱難定,“婦人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皇後言行狂悖,直指朕有過,冒犯君上,亦是言太後教子無方,等同不順父母,也是口多言。皇後正位中宮,多年來馴禦嬪下過於嚴苛,便是忌妒。七出之條皇後犯了三條,朕還不能廢後麼?而且皇阿瑪在世時,烏拉那拉皇後無德,皇阿瑪不也曾動了廢後之念?這個,皇額娘也是知道的。”
太後念及舊事,不覺深吸一口涼氣,“你皇阿瑪動了廢後之念,但到底也沒有廢後啊!天下臣民言之鑿鑿,為君上者,如何能不忌諱?”
“皇額娘從前深受烏拉那拉皇後之苦,從不喜如懿,亦不讚同兒子立如懿為後。如今兒子要廢後,應該合了皇額娘心意,皇額娘怎倒不允許了?”
太後的神氣漸漸平和,似是極力克製著自己,目光卻如明鏡,深照著皇帝哀頹憤懣的麵孔,“哀家深受烏拉那拉皇後之苦,的確不喜歡烏拉那拉如懿,總覺得她性格過於剛毅,不夠柔順。但當年堅持立後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從前很喜歡,如今怎倒不喜了?等閑變卻故人心,皇帝就不怕人議論你對皇後是色衰愛弛的緣故麼?”
皇帝額頭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張合,“變的是皇後,不是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