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無處話淒涼(下)(11)(2 / 2)

皇帝本就生得白淨,加之風寒體熱,雙頰上泛起酡紅,軒眉漆黑,讓光影映著麵頰,越發顯得輪廓有致。

殿中有湯飲的甜香,中人欲醉。

她記得《詩經》裏的句子,皇帝曾經教過她,還是聽翊坤宮中的人念過: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女兮,無與士耽。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有些句子記得模糊,她還記得最末的詩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那仿佛,是一個女子錯付了終身的詩。

嬿婉來不及喟歎,那是故事裏的事,與她並不相幹。人世花開花落,她顧著自己還來不及。

她想著皇帝這回風寒突如其來,若能悉心照顧左右,說不得會勾起皇帝舊情,緩和她與他實則脆弱無比的關係。於是她上前細看皇帝,輕輕喚了皇帝幾聲,見皇帝隻是熟睡,也不敢再喚。

嬿婉鬆一口氣,“皇上忙於國事,偶感風寒也是有的,隻是下回你得提點著,別讓皇上傷身。”

李玉苦笑:“是,隻是奴才勸不住。”

這些年皇帝的性子益發孤行,嬿婉當然知道。當下也就吩咐了李玉出去,自己一人伺候。

李玉忙道了是,含著一抹笑跪安出去。

嬿婉殷殷挪過一個十香花團錦軟枕,輕輕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動,挪了挪頭,眼角忽而有一滴晶瑩滑落。嬿婉暗暗吃驚,更加納罕,隻覺得心裏無數個念頭突轉,目光忽然落在榻上一隻青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愛物。心底的曲意溫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視,見匣中竟是空的,並無他物。

哦,這麼些年了,皇帝病中決絕,終於肯撂下她了麼?

嬿婉心頭一鬆,正要揚起唇角。忽然瞧見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團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嬌豔。她的心思微微一顫,伸手一扯,才見皇帝虛攏胸前的是一方絲絹,大約是經年的舊物了,還是乾隆初年的花樣,繡著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

那一年,她還是叫青櫻,他也隻是弘曆。

嬿婉怔在那裏,仿佛那絲絹的無數細絲一根根刺進心裏,千頭萬緒,茫然受痛。迷茫間,有瑣碎的記憶紛繁遝至,他最喜歡的那出戲,是《牆頭馬上》。櫻花開時,他最流連。還有最得寵的惇嬪,也是與那人有著幾分相似的容顏與性情。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數年前,便是數年前的七月十四,有一個人,用一把匕首,了斷了自己的一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場風寒發熱,全是由此而起。

嬿婉心頭大惱,雙手顫顫,隻欲撕碎了這絹子才能泄了大恨。然後這念頭不過一瞬,她瞥見皇帝側顏,便生了害怕。她猶豫片刻,終究放下絹子,慢慢地移到他身邊躺下,輕輕抱住了他的臂膀,將頭埋於他胸前。這樣斜著的姿勢並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仿佛連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著他,他的手臂在懷中發燙,卻並未有半分實在的暖意。她一點兒都不想靠近他,擁住他,可是沒有辦法,她實在需要一個依靠。因為她此生所有,皆是源於這個男人。

她低首去尋,尋自己的手指,她恍惚覺得若是此刻指間有著那枚紅寶石粉的戒指,或許,或許會好受一些。

可是,早已尋不見了。或許那枚戒指,早隨著淩雲徹,一起墮入無邊黑沉之地。

巨大的震慟之後,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清楚明白過。她慢慢地笑出來,這半輩子的恩遇榮寵,榮膺皇貴妃,執掌六宮,位同副後,不過是一場虛空。這一生一世,她與皇後的寶座那麼近,卻那麼遠,再無接近的可能了。

因為她知道,她明明以為擊敗了的,卻永遠在那裏,不曾離開。

從此,那日子便跟落了灰似的,風塵仆仆落下,再也抬不起眉眼。不為別的,隻為一顆心就這般灰了。日子跟熬油一般,也熬到了九年之期。勉強振作精神處理後宮的大事,是已然晉為惇妃的芙芷生下了一個女兒,序列為十,人稱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