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難得見兒子,私下相處,難免吐露心事。
永琰還是低著頭,好聲好氣地分說:“額娘,喜塔臘氏門楣不低。”
嬿婉一提起這樁婚事,就頗有怨言:“那也不是出身富察氏、鈕祜祿氏這般八大姓氏的家族。她阿瑪不過是個副都統,實在對你無所助益。”
永琰賠著笑:“姐夫們都是好家世。額娘,聖旨已下,任誰也不能變更了。額娘寬心,想想您已經是皇貴妃,還有什麼不足的?”
嬿婉想說什麼,忽然氣息急促,春嬋熟練地替嬿婉撫著背心,遞上一粒藥丸,嬿婉才有繼續說話的力氣,“都說母憑子貴。額娘已經是皇貴妃,還能貴到哪個地步?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沒有一日能睡得安穩。若真有登上後位那一天,也算能鬆一口氣了。”
原來病到如此,還有這般念想。永琰垂目望地,益發不肯抬頭。是了,他不肯抬頭,是有幾分害怕,害怕抬頭看見生母脂粉過於濃重的麵孔。為了掩飾病容,雲鬢高髻點滿了珠翠琳琅,精心修飾的容顏用濃膩厚重的脂粉緊緊繃住,不見一絲細紋,卻也讓人看不出本來麵目。嬿婉喜用百合香,房中大把大把地燃著,以掩蓋常年藥草充斥的氣味。那藥氣裹著香氣,直衝得他睜不開眼睛。
還是不看的好。
嬿婉未曾察覺兒子的心思,絮絮道:“旁人都喜歡額娘已經貴到了極處,這些年外人看來,我順風順水,沒有一樣不如意的。可額娘覺得自己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語中心酸,永琰如何不知,可他能勸慰什麼,許諾什麼,隻得道:“額娘素日保重,心思輕些便好了。兒子,兒子改日再來看您。”
嬿婉也知道,兒子不能在永壽宮逗留太久,免得皇帝生疑。可這般急促離開,她又怨尤無比。眼看著兒子出去,一顆心空落落的,更沒了依靠。想了半日,恍惚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偏是記得不清不楚,還是春嬋吞吞吐吐提起,是嬿婉母親的生辰。多少年了,她也早是沒有父母垂愛之人,便是親兄弟佐祿,也早不來往了。佐祿並非不清楚母親是為誰而亡,對這個親姐姐,恨之入骨。
心沉沉地跳躍著,每一下都帶著抽搐的悸痛。這種痛,這些年,她也熟悉了,習慣了。心痛之下是最深的失意,兄弟不成兄弟,兒女不像兒女。便是母親在時,對她又有幾分真心關愛?她這般想著,瑟縮著身體往墨狐大裘裏鑽去,希冀得到一點溫暖。殿內雖然燃著數個炭盆,地龍也傳來融融暖意,或許久病孱弱,她還是覺得冷。窗外已經刮起了朔風,擊打著暗紅的窗格,嘶鳴於幽長複幽長的宮牆。那風聲,和數十年前並未兩樣。那時候,哪怕自己再卑微,也有人真心憐惜,隻是這輩子唯一對自己真心的那個人,已經死了。被自己親手害死了。
嬿婉怔怔地想著,兩行清淚,無聲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