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幽夢(1)(2 / 2)

海蘭把玩著手中的茶盞,指間枯深的紋理如同她的聲音一般沉而暗,“婉嬪妹妹,你可說錯了。惇妃的性子是像足了年輕時潛邸裏的翊坤宮娘娘,十公主更是長得如五公主再生。有她們在,翊坤宮少不了姐姐的影子。從惇妃一進宮,那便是定了的事兒。那都是皇上的意思。可令皇貴妃能不能慶她的五十大壽,那可都是你的意思。”

婉嬪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盯著海蘭,詫異道:“愉妃姐姐,你說什麼呢?這樣的話可不吉利,若是落在皇貴妃耳中,得生出多大的風波來。”

海蘭笑得溫婉而賢淑,卻看得婉嬪渾身發毛,情不自禁地向裏縮了縮身子。海蘭柔柔地道:“我說什麼?婉嬪妹妹若是不明白,又躲什麼呢?”她氣定神閑地抿了一口茶,“今日與妹妹一席話,才知妹妹多年在宮中不言不語,卻也裝了滿腔心事的。”她摸著花白的鬢角,輕聲道,“賞賜歸賞賜,供養歸供養。皇上顧著顏麵,咱們哪一日也沒有被慢待。可是,生了皺紋,白了青絲,有誰正眼看過一眼呢?活在這兒的每一日,又有哪一刻是為自己活的?生辰可以被記錯,容顏可以被忘記,但是這口氣,這條命呢,都是白白來這世間走了一遭麼?”

婉嬪似乎有些害怕,發出嚶嚶的細小的聲音,像是牆角苟且偷生的螻蟻一般,“愉妃姐姐,我活著唯唯諾諾了一輩子,哪怕慧賢皇貴妃在的時候,孝賢皇後活著的時候,還有翊坤宮娘娘,我什麼人也不得罪,什麼話也沒亂說,我已經平平安安活了半輩子了。我什麼也不求了。”

“人活著沒有一點兒聲響,人死了更沒半分動靜。這樣活著,和螻蟻有什麼區別?做了幾十年的婉嬪,最後一次侍寢還是乾隆二十五年吧。那時候,若不是魏嬿婉利用你集齊皇上悼亡孝賢皇後的詩文,利用你動搖姐姐的地位,你又如何能有那幾日的恩寵?可是呢,到頭來也是徒勞。”海蘭慢悠悠道,“將來死後,你會怎麼被記下來。婉嬪陳氏,事乾隆潛邸。乾隆間,自答應累進婉嬪。這幾個字,費不了史官多少事兒,連哪年死的都未必會寫下來。嗯,來日葬在哪裏呢?咱們倒是能就一輩子的伴兒,皇上在乾隆十七年就為自己建好了裕陵,二十七年妃園寢也已建成,總有咱們的一席之地,冷冰冰地就個伴兒。”

婉嬪畏懼地打量著笑容平靜的海蘭,怯生生地伸長了脖子,有些按捺不住的好奇,“你想我說些什麼話?”

海蘭從袖中慢慢抖出一卷薄薄的布帛,扔在她跟前,“這些年令皇貴妃做過的事,都在這兒了。你照著說就是。”

那布帛仿似斷了翅的鳥兒,輕悄悄撲在婉嬪身前,濺起蓬勃的淺金色的塵灰,旋在低低的空中,自由地揚起。海蘭盯著她,徐徐地帶著蠱惑的意味,“看一眼吧,很多事你一定也很想知道。那就看看,看一眼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婉嬪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牢牢縛著,僵直地縮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一雙眼珠子瞪得老大,仿佛要將那布帛給瞪得化了似的。海蘭渾不理會,隻是揀了串碧璽佛珠在手,一下一下緩慢地撥動著,以指尖與佛珠冰涼的相觸聲,來抵禦此時此刻呼吸的綿遠悠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婉嬪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抖索地抖開了布帛,一字一字看下去。她的鼻息越來越重,嘴唇無聲地張開,如同瀕死的苟延殘喘的涸轍之鮒。她陡然揚起手中的布帛,壓抑著尖聲道:“跟皇上說這些話,我是活膩了。要說你自己說去!”她驚恐地看著海蘭,戰栗著道,“皇貴妃做的下作事再多,幹我什麼事呢!我才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