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幽夢(2)(1 / 2)

海蘭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嬈柔笑意,伸手親昵地撫了撫婉嬪身上的藕荷色繭綢繡米珠團福繡球的錦袍,那領口出著細細的風毛,如它的主人一般經不得半點驚嚇似的,“就算你活膩了,我還沒有呢。皇後姐姐死了,永琪死了,我還活著。不隻為了永琪留下的這一點骨血綿億。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那便是隻有我自己明白。我要是死了,誰還記得皇後姐姐活在這塵世上的一點一滴呢。皇後姐姐人不在了,可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一天天都在我腦子過一遍,我什麼都記得。”

婉嬪一臉的震驚與不可置信,一隻手將那布帛團抓在手心,雙眼怔怔地盯著海蘭灰敗而憔悴的麵容,癡癡道:“你便這樣,這樣惦記著翊坤宮娘娘?”

海蘭凝視著佛像前冰紋青瓷瓶裏供著的一束綠梅,那雪白如蠶絲般的冰裂細紋,如同敲碎在她心上,清晰地蔓延。她甚至能聽到那紋裂時刺耳的聲音,綿延不斷、痛徹心扉。無數的往事夾著如懿清澈的笑容紛紛揚揚如雪花落下,晶瑩而冷徹骨髓。

眼底有溫熱的濕潤,陰影裏佛祖寬憫慈悲的臉容晦暗得毫不分明。她隻覺得荒唐,荒唐得不可理喻。世情的混沌翻覆裏,唯有如懿記得她,可是偏偏連如懿,也再不能在身邊。她嘶啞著喉嚨,任憑淚水潸潸而落,“我不惦記著皇後,我怎能不惦記著皇後?這一生一世,除了我的孩子,唯一惦記著我念著我的人隻有皇後姐姐。婉嬪,你是最清楚的,人活一世,不過是圖一個記得。有人記得你,牽掛你,念著你,才不是孤零零地來世間走了一遭,不是麼?”

婉嬪的眼底閃著晶瑩的淚光,那淚光裏燃著陰陰的火。她身子扭曲著,幾乎要奪門出去。可她的腳卻定定地長在地上,跟生了根似的,她低低地壓抑地叫著,“你要記得,就自己說去便是!扯上我做什麼!”

海蘭不疾不徐地迫近她,任由淚水肆意,口氣溫柔得幾乎要化了,“我去?我去皇上會信麼?這輩子,我就是和姐姐最要好了,任誰都知道。皇上不會信我的話,他不會信任何一個與人結黨交好的人的話。前朝是這樣,後宮也是。”

“可那是不成的!”婉嬪幾欲泫然,緊緊地攥著海蘭的袖子,靠近著她,“令皇貴妃有兒有女,每次失寵都有本事翻身。翊坤宮娘娘死後她更是獨攬六宮大權!我算什麼,我就是一個小小的嬪位,連大聲說話都沒人聽見的小小嬪位。”

“旁人聽不見不要緊,隻要皇上聽見。”海蘭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這樣的事,隻有你能試一試。”她輕輕一嗤,伸手抹去腮邊的淚痕,端然收回身體坐直,“旁人聽不見不要緊,隻要皇上聽見。別以為皇貴妃有多麼大的萬千榮寵,這些年熬下來,她早已不堪一擊。隻要,出拳的那個人,是皇上。那便是誰也抗不過的。”

婉嬪仍是抗拒,“不!為什麼不讓惇妃去?她那麼得寵,皇上會聽她的!”

海蘭微笑,那笑意輕飄飄的,“惇妃?她不過就是姐姐的一個影子。她的存在,是時時刻刻提醒著皇貴妃,姐姐並無離開這裏,她依舊在皇上心上。”

婉嬪將信將疑地盯著她,呆了片刻,沉聲道:“可是,我會死的。”

海蘭屏聲靜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角落的陰影裏,酸枝木榻上鋪著一色半舊的灰綠茵絨褥子,越發映得她像長在潮濕牆角裏的青苔,陰綿綿的沒有生氣。看得久了,仿佛人也成了木頭,呆滯而僵硬。外頭想著連綿的爆竹聲,劈啪,劈啪,是火藥氣息的熱烈與綻放。那熱鬧是屬於別人的,與她們並不相幹。海蘭冷笑了一聲,“你這樣活著,或者死了,在旁人眼裏有區別麼?明明你還在喘氣,多少人眼裏,你就是死的!行屍走肉!和我一樣!你聽外頭的鞭炮,那麼短促還得響一聲,落個動靜呢。你呢,誰記得你?”

婉嬪怔怔地聽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爆竹喧囂的氣味散得盡了,她軟弱地伏下身體,倚在海蘭膝邊,一下一下,死死絞著手裏素絹巾子。“已經幾十年了,我伺候皇上已經幾十年了。這幾十年裏,我受過的恩寵,掰著手指也數得出來。皇上給了我位分,給了我恩養,他算不得辜負我。可是這一輩子,他有那麼多女人,那麼多寵妃,他從來都不會記得我吧。”她低低地呻吟一聲,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悲戚的哭,“於皇上而言,我和寢殿裏的一個枕頭、一床被子有什麼兩樣?用過便也用過了,拋之腦後。海蘭姐姐,我隻想要皇上記得我,我不想成為妃陵小小的墓穴裏一個無聲無息的亡魂。人人都有過恩寵,隻有我是撿來的運氣。我隻是潛邸裏小小一個侍女,偶爾被皇上寵幸了,我才能活到這宮裏來,我知道自己卑微,我知道自己受了不該受的福分。可我也是女人,我也會發夢,也會癡想,我活得能被人記住一次,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