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隻能遠遠地看著娘娘們在宮裏這樣做,美得恍如仙子一般,沒想到如今自己也能夠過上這樣的日子,錦衣玉食,綾羅綢緞,珠釵瑪瑙,簡直都要看花了她的眼睛。
連錦年的表情恢複了那不變的淡然。
連錦年你在期望什麼,她不是華清,你是知道的。
這世上再無第二個華清,你怎麼能期望她——一個粗俗的粗使丫頭,能有華清那般的素潔氣質?
沒有人能取代華清。
你隻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
夜清宮正殿。
華清端坐在鋪了冰絲雪紗的紫竹榻上,一身水綠的荷葉長裙,用銀線在衣襟袖口處繡滿了含苞的芙蓉,外罩了潔白半透明的蠶絲軟煙羅,烏黑的發絲在腦後簡單地挽了雙月髻,插了藍田進貢的雪玉打磨的白玉蝴蝶梅花簪,耳上戴的是琺琅梅花耳墜子,嬌豔如花,素潔如雪。
連錦年坐在下首的桃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住華清,那目光,仿佛要將她看穿了一般,灼得她心中滾燙不安。
華清心中早已將眼前這神情驕傲的男子咒罵了不下千遍,臉色卻還是得體溫雅的笑:“連家可是百年望族,卻沒想到連少主卻連基本的禮儀都不曉得。”
連錦年依然是若有似無的笑靨:“請教公主。”
“像這樣盯著女子看,是連家教的規矩嗎?”華清迎著他犀利的目光。
連錦年的笑終於清晰浮現:“如果草民說草民是為公主的美貌所傾倒,公主怕是要說連家是鄉野村夫之流了。”
華清噗嗤一笑。
沒有女子會不享受男子的恭維,尤其是眼前的男子的眉眼亦是絕色。
看著眼前的美人兒展顏,連錦年心中也不覺愉悅起來。
雖然早聽說德馨公主美貌,皇上才將她寵得上了天,連原本不受寵的生母皇後也在禦前長了地位,卻一直不以為然。
連家堡百年望族,在朝中,連家出了兩名護國將軍,一名丞相,一名尚書,在宮中,亦出過兩位太後和三位得寵的妃子,養育過三名皇子;在武林,連家亦是名門,頗有聲望。他的外公,更是現任的武林盟主。
這樣的顯赫身份,世間美女他見過不計其數,別說他父親的一妻五妾,就隻是堡裏侍候的十幾名大丫頭,亦是絕色,甚至比皇帝後宮裏的佳麗還要美豔。
和那些女子比較起來,眼前的德馨顯然也還算不上絕世美女。
正在出神時,容妃遣了身邊的落華來請。
連錦年起身告辭,華清也並未有挽留之意,眉目間隻是淡淡地,信手拈起一塊冰梅花糕放進嘴裏。
心中居然有些失落。
連錦年行了禮,隨落華出了夜清宮。
擷芳殿。
一進門,一股暖香撲鼻而來。
是連家秘製的暖玉紅梅香。
他的姑姑,這後宮最得寵的妃子容妃正端坐正廳榻上。一身煙霞紅的宮裝,滾了金色的銀絲繡邊;烏黑的青絲挽成一個百鳥朝鳳髻,插滿了各色的華貴珠釵。
卻不見豔俗,隻憑添了幾分富貴。
連錦年行了禮,亦在一旁坐下。
容妃並未看他,隻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地麵。
“見過德馨公主了?”
聲音是淡淡的,聽不出冷熱。
連錦年點頭,也並未出聲。
“怎樣?”容妃抬眼,看住他。那眉眼間的犀利,見慣世麵的連錦年心中也一顫。
“還行。”
出聲亦是淡淡的。
容妃莞爾。
“自然,入不了見慣美人的連二少爺的眼。”
連錦年嘴角含笑,亦不否認。
“奇秀是什麼意思?”容妃又問。
楊奇秀,他的青梅竹馬,亦是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隻是,三個月前,父親卻告訴他要他娶德馨公主。
“鬧了幾回。”
“不要心軟。事成之後,你還可以娶她。娶德馨,不過是我們的一步棋。”
連錦年頷首。
是他們連家篡位的一步棋,以降低皇帝對他們的戒心。
這也是父親三個月前告訴他的。
容妃看住他,沉思了一會,緩緩開口:“其實,你比你哥哥更適合坐皇帝。可惜,不是長子。”
可惜?
一點也不。
連錦年麵無表情,呷了口茶。
雛鳳宮。
天氣漸漸地涼了,眼見著馬上就要進入十月,初進宮時樹枝上原本還有些蔥鬱之色,如今大都已經是一片光禿禿的了。
雛鳳宮中的秀女都換上了厚宮裝。
宮規的訓導已經告一段落,如今在宮中的生活漸漸地閑了下來。
所幸的是,那次縱火事件之後,雛鳳宮內暫時平靜了些。眾秀女們平日裏就在院子裏做做針線,練習技藝罷了。
今日,若水伴了如蝶,蘇素,林玉萱和姚晴在雛鳳宮東邊的一座小山上的亭子裏做針線。
如蝶繡的是梨花帶雨煙色錦,姚晴繡的則是一枝梨花壓海棠。
蘇素看了,笑道:“兩位姐姐怎麼都繡上了梨花?不是該繡些桃花綻放,錦繡鴛鴦什麼的嗎?”
如蝶隻是笑著不答話,那姚晴卻狠狠地掐了蘇素一把,嗔道:“死丫頭,說些什麼胡話!”直疼得蘇素哭著喊姐姐。
若水急忙拉開她們,一邊對蘇素說道:“你呀,你懂什麼!普天之下誰不曉得皇上愛極了梨花,兩位姐姐這是在繡將來給夫君的定情信物呢!”
姚晴頓時羞得麵紅耳赤:“如蝶,你看你妹妹!”一邊那手肘推著如蝶。
如蝶依然隻是笑而不答。
自從連碧繡出了事之後,如蝶便這樣了。什麼人問她話,她隻是神色恭敬地點點頭抑或搖搖頭。
“姐姐是找錯了靠山,如今隻好夾著尾巴做人了。隻盼望早日大選,到時便不用如此了。”如蝶私底下小聲地跟她說了。
連碧繡被送走之後,如蝶在西院裏沒了靠山。原先她仗著連碧繡,在院子裏對其他人頗沒有些好聲氣,如今這些人都聯合在一起,常與她作對。
在西院的日子不好過,如蝶便常常跑到東院來,漸漸地與林玉萱,姚晴還有一個終日不出房間的葉莞爾都有些熟絡起來。
心中長歎。
如蝶,你又何苦如此呢。
“對了,那日在冊封大典上的事,姐姐們都聽說了嗎?”林玉萱忽然又神秘地。
這個林玉萱,平日裏總是一副小心翼翼,受氣小媳婦的樣子,卻對這些宮廷裏的流言八卦熱衷得很。
大家都點頭。
那日柳貴妃在冊封大典上如同村野俗婦一般的表現,對裴祖壽大人出言不遜,早已經在整個後宮傳了個沸沸揚揚。
“柳貴妃可真夠大膽的,滿朝文武看著呢,她居然……”蘇素撅嘴不屑地。
“哼,還不是仗著皇上的寵愛,就不曉得天高地厚了。”姚晴接嘴道,“聽說,皇上給柳貴妃娘家的父親兄弟們都封了官。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如蝶卻正色道:“聽說皇上把今日各地進貢的珠寶綢緞全賞了柳貴妃,別的妃子,就連太後皇後都一件都沒落著。還有,這些日子來皇上夜夜歇在梨香宮,如今皇上又趕著給她建什麼梅園。”她若有所思的樣子,“看來這柳貴妃定有過人之處,否則,怎麼能集三千寵愛在一身?”
林玉萱卻又神秘地:“姐姐們隻知道這些麵子上的事情,有些私底下才能說的事,怕是都不知道罷!”
“什麼?”四人異口同聲道。
“昨日了玉萱去賢妃娘娘宮裏請安,進門的時候就聽見有個小丫頭在嘀咕,把那天皇上見著柳貴妃時的樣子描繪地活靈活現的。”她忽然可疑地壓低聲音,“她們說,皇上那樣子,活像是中了邪,倒不像是見了什麼仙子似的。”
如蝶一驚,急問道:“難不成……”
“柳貴妃給皇上作了什麼法?”姚晴滿臉好奇。
“聽說,就在咱們進宮來之前,宮裏做了場法事,給娘娘們祈福。那時柳貴妃偷偷地去了,向那住持要了張符來。她們問起時,卻又不肯說是什麼符。”
“果真是這樣……”姚晴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卻是又嫉恨有羨慕,“不知宮中什麼時候再做法事,我們也去求了一道來。”
若水心中不以為然,也隻淡淡笑道:“姐姐,這哪有什麼符不符的,都是宮中人裝神弄鬼罷了。柳貴妃是貴人洪福。若有那什麼靈符,天底下的女人還不都去討了來了。”
聽見若水這麼說,姚晴也便笑道:“妹妹說得倒是,我糊塗了。”
如蝶卻在一旁幽幽地:“若非如此,就憑她一個粗使的丫頭,又怎能得如此得寵?”
滿臉是若有所思之色。
如蝶,若我們兩隻能被選中一個,你猜會是誰?
一陣秋風穿堂而過,帶過幾片枯葉,嫋嫋地落在亭子中的石桌上,如同枯死的黃蝶一般,毫無生氣。
正聊著,卻聽玉萱一聲驚喜:“表哥!”
看去時,卻是林遠!
那張被歲月和仇恨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臉,薄薄的唇緊緊抿著,淡漠倔強。
林玉萱居然是他表妹?
“表哥!”還未等若水等幾人發話,林玉萱便忽地起身,飛般地奔下重重階梯,聲音中是滿滿的喜悅,“表哥,你怎麼才來看玉萱呢!”自打進了宮,林遠表哥就沒有來見過她。因為宮裏的規矩,她也不能隨便往院子外去找他,可真的把她急死了。
每次賢妃召見,她便一路上張望著,每每遇見那些巡邏的侍衛都會留意地看了,卻始終沒有見到他。
不想今日他卻自己找來了。
表哥,還是想她的罷?
心中不禁泛起一絲甜蜜。
雖早料到十有八九會遇見玉萱,林遠還是有些心虛。
玉萱的情意,他並不是不知。
隻是自小心中便住下了那明豔笑容,再沒有空餘。
於是十幾年來,總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每每在深夜中,將手覆在心口,便覺得有滿滿的喜悅湧將上來,似乎隻要他一張嘴,便可將他的喜悅化作她,素衣雲鬢,眉眼如花。
仿佛是乳色半透明的梨花,在春日裏的豔陽下,嫋嫋隨風舞。
半年前,父親告訴他,要送玉萱進宮去。
亦是複興大昭的計劃之一。
他沒有猶豫,林家的人都可為了大昭朝去死。
便利用了她的情意,說服了她進得宮來。理由林家已無其他適齡女子,而在宮中為妃的姐姐會打點一切,她必不會中選。
原打算等她入選後再見麵,少一麵尷尬愧疚,卻為了那明豔笑容,隻能硬著頭皮前來。
“屬下林遠,見過幾位小主。”無可挑剔的恭敬。
幾人中如蝶年紀最大,便款款起身:“林侍衛多禮了。不知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亦是主子架子十足。
林遠略一施禮:“近日宮中不太太平,上頭派林遠負責幾位小主們的安全,今日特來請安。”
若水心中一動,便起身走下石階到林遠身旁:“早聽聞林侍衛大名,自前朝起便在宮中任職。我們姐妹的安全能交給林侍衛,若水亦是放心。”
感覺到她的走進,心中不禁有激動的洶潮湧起。
卻隻能強忍。
臉色微微發白,雖依然淡漠,聲音中卻帶了不自覺的溫柔:“承蒙小主謬讚,林遠必當竭盡所能。”
“表哥!”被忽略在一邊的林玉萱明顯有些不高興,平日裏原本就欲哭還休的小臉更是皺在一起。
林遠霎時覺得腦袋都大了。
也不曉得爹和舅舅是怎麼想的,會把這麼個小丫頭送進宮來。
是因為德妃並不得寵,不能成為他們有力的棋子嗎?那眼前這個膽小如鼠,毫無主見的丫頭,又能成什麼氣候?白白多犧牲一個人罷了。
自古以來女人總是要成為男人成功路上的墊腳石,何其悲哉!
這麼想著,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愧疚。
於是便好聲好氣地安慰道:“玉萱,我今日真的是有公務在身,若得了空,必定來看你的。”
那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小臉頓時破涕,重重地點了點頭。
心中舒了口氣,林遠便行禮告辭。
若水款款福身,亦算是回禮。
起身,手中已握住一個不明硬物。
無人處打開看時,卻是一張素白的小箋,一行蠅頭小字。
亥時三刻,莫留亭。
忽地冷風吹來,眼神竟是霧氣彌漫。
窗外是寂靜的夜。
瑟瑟的秋風肆無忌憚地拍打著窗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秋日的夜總是比白日裏冷得多。
大家都該歇了吧?
若水小心地披上外衣,從窗縫間小心地望去,容蘭姑姑的屋子裏已一片漆黑。
輕輕推開們,朦朧中看見院子的門,果然開了一個小縫。
黑暗處。
林遠舒了一口氣,遞出一個細長的錦盒。
竟是一隻蝴蝶簪。
雖然看不真切,若水仍能感覺出這簪子做工的精細,決不是平凡之物。
“這隻簪子,是仿連錦年未登基前的一名側妃所戴的簪子造的。”聲音聽來有一種遠遠的迷茫感,“賢妃是恨極了那為妃子,公主戴上這支簪子參加明日的小選,必定是不會中的。其中的故事今日臣不便多說,若公主當真想知道,日後自會細細稟報。”
必定不會中選?
若水冷然抬頭。
“你希望我選不中?”
“是。”林遠低聲懇求地,“求公主不要做傻事。複興大計自有林家和一班大臣來完成。公主唯有保全自己,才能告慰先皇先後在天之靈。”
心中感激,卻又淒然。
你以為,連錦年是你們這麼容易能推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