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昭朝的臣子尚在朝中的已為數不多,且大多品位不高,又如何與苦心謀劃了十餘年的連家抗橫?
“好在公主您現在還有個姐姐,且實力不容小覷。”見若水沒有回應,便當作她是默認了,林遠心寬了不少,“姐妹倆同時被選中的可能不大,他們總是會在兩姐妹中權衡的。公主隻要再謹慎些,便無需擔心了。”
隻要平安度過四年,便可以出宮了。
這四年裏,自己是拚了命也會保全她的。
“遇見我的事情,你並沒有和你的父親說吧?”若水忽然問道。
林遠點頭。
怕父親和自己的意見會不同,所以決定先斬後奏。
若水點頭,揚起燦爛的笑容:“你放心吧,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秋夜的風,吹動她身上的紗裙,在身後的牆上拉出一個長長的影子。
林玉萱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寒冷,一雙不大卻漂亮的眼睛此時滲透著深深的恨意,看著不遠的暗處,竊竊私語的沈若水和林遠。
嘴裏,泛起一絲腥味。
翌日。
不到卯時,若水便被笙兒從溫暖的被窩中拉起。
要開始準備梳妝了。
進宮已一個月整,今日便是小選,要從競選的秀女中選出十人,參加一個月後的大選,到時選出最佳的七八名,便冊封品級。
按規矩,小選時秀女們都是統一穿著由殿中省特製的白色藍邊的宮袍,梳統一的雙雲髻,秀女們唯一可以自己決定的便是發髻上的發飾。
笙兒打開若水的梳妝盒,歎道:“小主,您怎麼沒多帶些發飾來?這些都是您平日裏戴過的,雖說不是不美,可也……”心中為主子焦急,“聽說如蝶小主那有好些好看的,您怎麼不要些來?老爺夫人也真偏心。”
若水隻是笑笑。
不是他們偏心,是自己一早說了無心於宮中的日子,他們便也沒在她身上下心思。
其實這簡單些未嚐不是好事。
雖然賢妃是這次選秀的主事,可亦是皇帝的妃子。入選的秀女,將來都是要與她同爭一個丈夫的,打扮的漂亮了,反而會引起她的反感。
順手從抽屜裏抽出一個錦盒,紅色的底,上麵用金色的線繡了細細碎碎的花兒。
“便用這個罷。”淡淡地,並不再多說。
笙兒打開,卻是一支通體透明的蝴蝶簪,栩栩如生的比翼雙飛蝶,微微顫動的翅膀與觸須,閃耀著耀眼的光。簪身處,亦是精細地雕了攀沿而上的細碎花兒。
便是滿心歡喜。
原來小主還留了一手。
雛鳳宮正殿。
二十二名秀女齊齊地排成四排,從左到右分別按東西南北四院站了。
如蝶恰站在第二行,若水的右邊。
“妹妹放心罷。我聽姑姑們說,姐妹倆大多不會被同時選中的,你隻要不要太突出,自然不會有事。”如蝶小聲地安慰道。
若水乖巧地點點頭,臉上是恬淡的笑容。
忽地,她的視線卻停在了如蝶的發髻上。
那是一支純金打造的梅花簪,精細之至,連花蕊都細細地分明可見。
臉色卻是忽地一白。
“姐姐,您怎麼……”結結巴巴地開口,似是嚇得不輕。
如蝶也緊張起來。
這簪子是母親花了重金請了蘇州最好的工匠打的,會有什麼差錯不成?
“姐姐,你莫不知那柳貴妃是極愛梅花,梨香宮裏中了好些梅花。賢妃前幾日才受了柳貴妃的氣。今日你戴著這梅花簪子……”
話未說完,如蝶已經白了臉色。
“那……該如何是好?”霎時無了主意,如蝶小聲地。
皺著眉想了一會,若水才道:“不如……姐姐您戴妹妹的簪子罷!”話畢便向發髻上,拔下那隻蝴蝶簪。
碧玉的翅膀輕輕地上下晃動著,如蝶霎時失了神。
“好美……”
揚手將簪子插到如蝶的發髻上,若水是一臉如釋重負。
“這簪子是母親留給若水的遺物,一直舍不得用,如今給姐姐派上了大用場,娘知道了,必然也是欣慰的。”
如蝶,對不起了。
何況,落選也許更是幫了你。
如蝶亦是一臉感覺,正欲開口道謝,卻聽外頭的尖銳嗓子喊道:“賢妃娘娘到——”
賢妃是一身紅底黑色的滾邊的宮裝,上麵用琉璃金線繡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那美麗的容顏卻有些憔悴。
看來真為柳瑤的事苦惱不已。
眾秀女齊聲行禮。
“罷了。”賢妃淡然道。
小選看的是秀女們的儀態身段與琴棋書畫。
對這些若水都頗有自信,雖然父皇母後不曾嚴苛地要求過她,畢竟還是堂堂公主,沒些拿的出手的技藝豈不是丟皇家的臉麵?
正想著,前麵已唱了個名字。
最先出列的是若水院子裏的姚晴。
姚晴走到前麵,由幾位嬤嬤先細細地看了——這不過是個儀式,進得宮來的秀女,幾乎沒有會讓她們看不上眼的。
接著便是賢妃,由侍女扶了,款款地走下三步的階梯,隻略略一看,問了些家世,便搖了搖頭。
姚晴的相貌一般,又無顯赫的家世,落選亦是若水意料之中。
姚晴是一陣低聲的抽泣。
接著便是西南北三院排在前頭的秀女。
如蝶是第七位待選的秀女。
“沈如蝶。”
如蝶滿心歡喜地出列,微微朝若水一笑,便移步上前。
若水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賢妃見了那簪子怒不可遏,要處置如蝶怎麼辦?那樣便真是對不起沈家了!
正心慌意亂之時,前頭的賢妃忽地大怒一聲:“你!好大的膽子!”
眾秀女皆嚇了一跳,齊刷刷地望住如蝶。
隻見賢妃滿麵怒容,一邊的兩位嬤嬤緊緊地抓住如蝶的發髻,髻上的發飾早已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一邊的侍女一哆哆嗦嗦地,手中捧著那隻碧玉蝴蝶簪。
“你竟敢戴這支簪子!”賢妃的聲音是失常的尖銳,那眼神仿佛是見到了最為恐怖的東西,“是什麼人派你來的?你說!”
如蝶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哭著哀求:“娘娘,並無他人指使如蝶,如蝶並不知情啊娘娘!”抽泣著,忽又尖聲喊道,“沈若水!這簪子是若水給我的,如蝶並不知情啊!”聲音裏是強烈的恐懼與憤恨,一句句狠狠地刺進若水心裏。
慌亂地抬頭,若水正對上直視她的賢妃。
若水呆呆地望著盛怒的賢妃與哀號著的如蝶,如同一個看不見的盲者一般。
“若水,你快告訴娘娘,這簪子是你給我的,不關我的事啊!”如蝶掙脫了兩位嬤嬤的手,衝到前麵抓住若水。
迷蒙的淚眼,哭花了她一張如花似玉的臉。
“我……”若水惶惶地開口,不知所措地望著麵前的淚人兒,“我……姐姐……這簪子,我不知道,不是我……”
如蝶霎時愣住。
隨即展顏而笑。
沈若水,說什麼無心宮中富貴,原來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無力地垂下手。
隻怪我輕信了你罷。
若水怔怔地望著如蝶踉蹌離去的背影,如同迷了路的孩童一般孤寂與無助。
如蝶,切勿怪我。
華清欠你的,日後定當還你。
小選的名單下來,若水,玉萱,蘇素和葉莞爾皆在名單之內。
十中四。
這又應了宮中那個傳聞——東院風水好,住東院的秀女幾乎個個都能在這後宮占一席之地的。
其他中選的秀女分別是西院的王巧兒,南院的董佩芳——據說是董貴妃的遠房親戚,邵芝蘭,許曉蝶,北院的趙一儀,夏芙等。
小選之後,十位秀女便搬到了雛鳳宮正宮居住,亦被允許時常在中宮走動,拜訪各位妃嬪貴人。
今日,若水便偕了蘇素,去拜訪宮中兩妃中的另一名妃子——德妃。
據玉萱講,這德妃是在連錦年登基之前便跟了他的,原先隻是一個小小的侍妾,連錦年登基後,卻憑著一個不滿月的女兒,封了德妃。其餘的事,隻略略聽笙兒提過,知道這個德妃不甚得寵,平日裏不大出來見人罷了。
鹹安宮。
恰如其名,正是一個偏僻幽靜的去處。
紅牆黑瓦,茂林修竹,幾隻灰色的雀兒在院子的雜草叢中細細地尋著。
宮內的宮女也不多,打進門起,就隻瞧見一個在院子中掃落葉的老嬤嬤,和侍候在德妃身邊的侍女提花罷了。
提花領著兩人進了正殿,便往後頭請德妃去了。
便坐下細細地打量著這大廳。
淡色鵝黃的長幔,梨花木榻子,榻子上擺了一張烏木的矮桌,上麵放了一個瀟湘竹編的果籃,裏麵擺了幾個梨子——卻不似別處那樣的是晶瑩剔透沁著水珠,有些發幹。後頭擺一個素白的雨過天青瓷瓶,插了幾枝新鮮的鬆柏。
牆上掛一幅黑白刺眼的水墨畫,是幾匹奔騰的駿馬。
一點也不像是個宮妃的寢宮。
“看起來,這德妃果然是不怎麼得寵。”蘇素喝著茶,輕聲地,仿佛自言自語般。
若水隻是笑。
在這宮中,不得寵的人也許反而是最幸運的人。
青色的竹簾子掀開。
一個青色的身影嫋嫋而至。
隻一眼,若水就覺得自己是喜歡上了這個女子。
細致的眉眼,淡淡流露的風情,眉間顧盼流轉的風姿,卻不像宮中這些專心於勾心鬥角的女子。
“坐罷。”德妃隻淡淡一笑,眼卻看住了若水。
“早聽說今次進宮的秀女,都是傾城之貌。原先心中還有些不以為然,今日一見兩位妹妹,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娘娘過獎。”若水亦展顏道,“娘娘亦是風華絕代,不然如何坐上這德妃之位。”
“卻不見娘娘的小公主?”蘇素卻忽然道。
似是在提醒若水,德妃如今的地位是母憑女貴。
似乎聽慣了這樣的疑問,德妃倒沒有不悅之色:“本宮身份低微,小公主乃皇家血脈,自然是交由皇後娘娘撫養。”
麵色雖平靜,卻有難掩的心酸。
母子連心,她並不是不想女兒的。
每日早晨便站了在小公主居住的祥麟宮,細細地傾聽那清脆的哭聲。是餓了,是冷了,是尿床了?一一在心中猜度著。
卻無法見上一眼。
心中亦不是不恨的。
全是因為眼前的女子!
她忽地抬頭,目光犀利直視若水——笑容燦爛,錦衣玉麵,卻不知有多少人已經為了她,她的家犧牲!
心中莫名地一慌,若水打翻了手裏的茶盞。所幸茶水已溫,隻是潑濕了一身水綠的羅裙。
德妃慌忙道:“妹妹小心!”
罷了,她又知道些什麼,亦是個可憐的女子,失了父母兄弟,如今隻能孤單單一人,為心中的仇恨所吞噬。
於是起身,輕輕地拉過若水的手,用絹子細細地擦了。
“看見妹妹,倒讓本宮想起本宮的一個親家表妹了。”她的聲音清冽,卻又異常地柔和,“說起她呀,真是個小迷糊。”放下若水的手,她又坐回上首,“對了,她也是這次的進選的秀女之一——好像還和若水妹妹同個院子。”
“哦?”蘇素來了興趣。
若水心中卻忽地一沉,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漸漸彌漫。
“她叫林玉萱。”德妃輕聲地吐出這個名字。
若水心中一緊,幾乎要喊出聲來。
她見過她!
在母後的壽辰上,她見過她!
林暮將軍的長女,林遠的親姐姐!
林亦顰。
秋風一陣涼似一陣。
院中的景色開始變得有些蕭瑟荒蕪起來。
正是到了深秋。
若水倚在小窗前,呆呆地望著院子裏打掃落葉的宮女。
腦子裏,是怎麼也揮不去的影子。
那日,若水伴了蘇素從德妃宮中出來。
卻是精神恍惚。
她是林遠的姐姐,是林家為了她傅家才把她送進宮來的。
還有林玉萱。
雖然林遠沒有說,但若水肯定林玉萱也必然是他們送進宮來迷惑連錦年,甚至趁機在後宮掀起一場軒然大波的棋子之一。
林家為了傅家的大昭王朝,還要犧牲多少人。
如今,自己也成了他們的棋子——或許是最有力的棋子。
但不同的是,她甘願做棋子。
自從遇見林遠以後,腦子裏每日每夜不斷地出現父皇母後的樣子,以及她想象中他們慘死的樣子。
心中的恨亦漸漸地加深。
她恨。
她要報仇。
用盡一切手段,甚至犧牲所有需要犧牲的人。
驀地,身邊的蘇素卻停住了腳步。
表情卻是淒然。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竟是如蝶。
穿了宮中二等宮女穿的天藍流蘇裙,梳了最平常不過的雙環福髻,眉眼依然,卻憔悴了許多。
心中忽地抽緊,不由地慌亂起來。
聽說如蝶被分配到柳貴妃的梨香宮裏,不曾想今日在這裏能遇見她。
愣愣地想時,如蝶亦已走近。
眼神不是不恨,如同鋒利的刀刃一般,瞬間將她割得體無完膚。
卻隻能隨身邊的嬤嬤拜下,口中呼,小主萬福。
蘇素連忙去扶,開口,已是哽咽:“姐姐何必多禮。”
一雙芊芊玉手,已有些許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