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扶她下去歇著吧。”
如蝶心中暗喜,卻還是一臉不舍的樣子:“皇上,妹妹這樣子,若是一時想不開……”一邊說著,卻早已把失了魂的若水交到綠蘿手中。
“不會的。”連錦年眼神溫柔,撫著如蝶的臉頰,“便是想不開,也是她自己的事。朕宮裏並不缺這麼一個鍾無豔。”
眼中盈盈的淚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如蝶急忙低下頭去假裝拭淚。
“鍾無豔麼……”若水淡淡的聲音傳來,這一次卻不再溫柔,而帶了幾分強硬,“連錦年,如今我便是鍾無豔了麼?看見我讓你食不知味了麼?”
“沈若水,你好大的膽子!”唐貴妃在一邊喝道,“竟敢直呼皇上名諱!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此話一出,若水尚沒什麼反應,如蝶倒先急了:“娘娘,這……”
唐貴妃這才想起,沈若水的九族卻也是沈如蝶的九族,一時臉色訕訕的。
連錦年卻揚起一個好看的笑:“算了,看在沈才人的份上,這一回朕便不計較了……”
話未說完,卻見若水昂了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他呆呆地看著他,越行越遠的身影,心中的疼痛終於不可阻擋地襲來,直逼得他額角滲出冷汗。
許久,他才淡然道:“朕還有奏折未看,先會禦書房了。”
如蝶卻一把拉住,嬌嗔道:“皇上,今夜……”嬌羞得臉上紅霞飛,模樣真是任誰看了都會心動不已。
連錦年一愣,繼而給她一個溫柔的笑,便轉身離去。
走到無人處,他的淚才止不住地流下,直咬緊了牙,依然不能忍。
一隻手撐了在假山上,他才能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子,那巨大的疼痛從心底滲出,直到遍布全身,那疼痛,即使是再深厚的內力都無法控製。
清兒,對不起……
隻有這樣,我才能平安留你在宮裏,在我的身邊……
對不起……
夜。
禦書房中,仍是燈火通明。
連錦年煩躁地,將一疊疊的奏折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時不時地拿起一份,還未翻開卻已無心查看,隨手便扔了在地上。
一邊的侯德寶諾諾地侍候著,腦袋上的汗珠如豆子一般,滾滾而下。
“哎喲,萬歲爺!”涎著臉上去,侯德寶硬著頭皮,“萬歲爺,夜已深了,咱先歇了吧?”
話音未落,便有一個明黃色的本子迎麵撲來,直直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沒有用的東西,你每個月領俸祿,是讓你睡的?嗯?”那好看的眼圓瞪,隱約透露著帝王霸氣,卻又帶著小孩子般的倔強。
“可是萬歲爺,沈才人正等著您呢……”明明是自個兒答應了人家的,如今把氣撒他頭上,真是冤枉。
“什麼沈才人?”連錦年煩躁地,“沒看朕這有這麼多奏折嗎?滾!給朕滾出去!”
“奴才遵旨!”侯德寶忙不迭地退身出來,還沒來得及擦去額上的汗水,便撞上了一個人——
“哎……沈貴妃!”心中暗叫不好,嘴上卻是甜甜地,“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可莫著了風寒……”
“替我通報,求見皇上。”若水聲音沙啞,隻是低低地道。
侯德寶瞬間拉了一張苦瓜臉:“娘娘,皇上這正忙著批閱奏折呢……你看……”天靈靈地靈靈,皇上正在氣頭上,這時候讓這沈貴妃進去了,嘿,他侯德寶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呀!
聞言若水不再說話,也不管他,徑直地就要硬闖。
“娘娘……”侯德寶嚇得急忙上前去攔,卻半路上又收回了手來。
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或許這沈貴妃便是皇上那個係鈴人?
屋內連錦年依然發著火,聽見有人進來,頭也不抬,隻是惱怒地吼:“侯德寶,你不要腦袋了是不是?”
“臣妾參見皇上。”若水站在原地,也不屈身行禮,隻是口中幽幽地道。
連錦年一驚,抬起頭來,果然看見那個消瘦的身影。
“清……”眼底是一閃而過的柔和,瞬間卻又是冷冰冰的不耐,“沈貴妃,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嗎?”
心中早已冰涼,若水的嘴角是嘲弄的笑。
她緩緩地走上前去,到那書桌前停下。此時,她與連錦年僅一桌之隔。
書桌是父皇在世時留下的,烏木的桌子,邊邊角角上都用金包了,嵌了大大小小許多珍寶。上邊鋪著一條大紅色的子羅棉布。那筆洗筆架,硯台鎮紙依然是在原來的位置。
她抬眼打量四周,眼神空洞。
一切的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恍惚間似乎回到父皇在世,自己還是公主的時候。
抬手輕輕摩挲著那烏木鑲金的桌子,她的嘴角漾開甜甜的笑,隱在紗巾裏,無人看見。
“這禦書房……”她輕輕地,“好熟悉呢。”
連錦年心中猛地一抽,從位子上驚起:“沈貴妃……”
“好像……也許是在夢中吧,”想起來,那真的如同一個夢一般,“小的時候,常常在這裏玩。”
心中是難忍的劇烈疼痛,恍惚間已然伸出手,想要去擁抱那個薄弱的身子,那眼中淡淡的希冀的光芒,是想起從前的事了麼?
“臣妾的父親,喜歡和臣妾玩捉迷藏……”每次都躲在這張桌子底下,她一下子就找到了。
父皇,那時候的父皇,真的隻是個疼愛女兒的父親罷了。
“清兒……”若早知有今日,他真的應該帶著她便遠離了這皇宮,當初在揚州的時候,就該帶她走的!
“皇上。”忽地揚起臉,眼中淡淡的希冀已然褪去,隻餘清冷的目光,似乎要一劍刺到他的心裏,“臣妾聽說,皇上是因為臣妾的長相和前朝德馨公主極為相似才寵愛臣妾的。”
連錦年一愣。
“是嗎?”她盯著他,見他沒有回答,便舉手輕輕摘下麵紗,任那張臉曝露在連錦年麵前。
連錦年倒吸一口冷氣,急忙回過頭去。
“所以,如今臣妾這張臉毀了,皇上便……”情到傷處,竟無語凝噎。
屋子裏是難耐的寂靜。
半晌,連錦年才緩緩道:“夜深了,沈貴妃先回去吧。”
“我該高興還是該悲傷……”若水輕若無聞地低喃,淚眼迷蒙地望住連錦年。
你愛沈若水,是為了華清,我是該高興還是悲傷?
連錦年心中驚痛!
“侯德寶,送貴妃娘娘回宮!”驚慌失措地,隻能選擇大吼來掩飾自己的無助與對眼前女子的憐惜。
“不用了。”若水亦是大聲冷然地,一字一句堅決,“我自己會走,我會離開,遠遠的。”
再不見你。
望著那決然離去的背影,連錦年無力地癱坐在龍椅上。
清兒,我何嚐不想緊緊地擁抱著你,何嚐不想看到你甜美明朗的笑容。隻是,這後宮之中,唯一能保護一個女人的,不是皇帝的寵愛,而是皇帝的冷落。
啼春殿。
園子裏是寂寥的春色。
幾枝梨花開得正好,似乎下了決心要讓園子裏熱鬧些。卻沒有鳥兒清脆的啼唱。
自從上次在花園中,連錦年“表明態度”以後,便再也沒有人老看望過若水,連鳥兒,都識時務地不來了。
若水愣愣地靠在窗柩上,眼神空洞。
已經是五月份了。
那時的這個時候,她肯定是在夜清宮裏了吧。
不習慣炎熱的身體,在這段日子以來都難以入眠。
那一夜,她原想請林遠帶她離開。
她清楚看見林遠眼中閃耀而過的光芒,她心中已經肯定了他會帶她走,然而他開口卻是:“公主,家父求見公主。”
她一愣,林暮將軍?
他要見我,是為了什麼?
在那個荒廢的園子裏,她便見到了那張兒時熟悉的臉,帶著歲月的刻痕,深深淺淺。
“臣參見公主。”林暮畢恭畢敬地跪下。
若水嘴角是淒然的笑:“免了。”如今我還是什麼公主呢?
我已什麼都不是了。
亦沒有了繼續爭鬥下去的勇氣,唯一想做的便是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遠遠的再不回來。
可是林暮卻說,公主不能走。
即便公主對連錦年下不了手,可是連蓉蓉還沒有死。她隻是被禁足在冷宮罷了,難保有朝一日不會被放出來——朝中支持連蓉蓉的,不止趙是一人。
若水心中驚顫,才恍惚想起。
是啊,連蓉蓉還未死,她便不能放棄。
付出這麼多代價,卻依然沒有能殺了連蓉蓉替母後報仇,那不是驕傲的華清所能忍受的。
“請公主留下來,看著臣為先皇報仇之後再走。”
林暮堅決地,目光堅定。
於是她便留了下來。
看著連蓉蓉死,這是她如今在宮裏殘喘的唯一目標。
林遠的目光黯然。
他知道公主為何要求他帶她出宮。她是對連錦年死了心,以為連錦年嫌棄了她的樣貌——她哪裏知道,真心愛她的人,是不在乎她的樣貌是傾國傾城抑或是醜陋不堪的,連錦年是,他亦是——卻不曉得,連錦年常常深夜裏站了在啼春殿的屋頂,靜靜地透過窗子看她熟睡時天真的容顏,她在夢中或哭或笑,都激起他的表情波動。
他卻曉得。因為在每一個夜晚,他亦都守在梨香宮外。
遠處有渺茫的歌聲傳來。
那麼空靈,那麼美妙,聲聲如刺,在她那已不複柔軟的心裏。
才依稀想起,今日是連錦年特地為如蝶辦的酒宴——慶祝如蝶身懷龍種。
忽然吃吃地發出笑聲。
如蝶,你太傻了。
我原以為你必是個聰明的女子——也許你是真的聰明,隻是要在這後宮生存,卻還不夠。
你忘了嗎?皇後至今沒有懷上龍子,董貴妃雖然是平和待人,明眼人卻不難猜董家對太子之位的覬覦。至於唐貴妃,曾經懷上了龍子,卻又——不明不白地掉了,你以為她們會安安分分地看著你懷胎產子,然後任由你的兒子拿走太子之位嗎?
韜光養晦還來不及,你卻如此大肆宣揚。
這不是明擺著,要在她們的妒火之上再澆一瓢油嗎?
罷了,如今我也不再掛心這些爭鬥了——連錦年,你已傷透了我的心。
正想著,卻聽見綠蘿推門進來,神色尷尬。
“怎麼了?”若水淡然地問。聲音雖不複從前的婉轉動聽,卻以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隻要不激動,便也聽不出什麼怪異。
綠蘿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方才沈淑妃派了人來,說稍後宴席散了,請娘娘到恬蕪院去,老夫人想見見娘娘。”
若水一愣,隨即釋然。
老夫人,是說沈如蝶的母親吧?
要見她?
嗬,兩母女不曉得又想搞什麼名堂。
若水坐了兩人軟轎,一路上無心欣賞這春末夏初的風景。
雖然有紅蕊綠蘿在身邊打傘扇扇,卻依然感覺到熱氣難當。唉,這麼多年的身子都是這樣,禁不得一點熱。
心中煩躁亦有他因。
如今連蓉蓉被押在冷宮,雖說是淒慘,卻相當安全。
她出不來,便害不了若水,便拿不到借口讓連錦年殺她。
而她,一天不看到連蓉蓉死,便無法安心離開皇宮。
至於連錦年……
心中泛酸,卻如隔了一層紗般疼得朦朦朧朧的,若有似無。
你不會為了這個負心的男子傷心的,傅華清。他負了你,不隻這一次。
恬蕪院。
院前是一片含苞的水芙蓉。
宮裏有人說,按日子算來,這水芙蓉正是沈淑妃懷上龍子的那日長的苞。
連家天下以蓮花為國花,說這話的意思誰都明白,卻沒人敢點破。
如今連錦年膝下隻餘一名小皇子,朝野上下對這沈淑妃的肚子是關心的緊,若真得龍子,怕真會有人上書奏請冊封太子。
隻是宮中孩子想來福薄,能否順利出生都是未知之數。連錦年雖然口中亦對這孩子疼得緊,卻始終不見他拿出什麼措施來保護沈淑妃的肚子——可以下手的人太多了,如果此時她們臉上露出什麼不滿,將來萬一有個不測,難免惹禍上身。
還未進屋,就聽見屋中傳來的嬌柔的輕笑,似乎不止沈夫人與如蝶兩人。
原來還有淑媛寧馨兒和修儀李雙月在場。
見若水來,幾人臉上都收了笑容,款款站起不甘不願地向若水施禮,隻有如蝶依然坐著,笑道:“姐姐進來身子重,不便起來,想來妹妹不會怪姐姐無禮吧?”
若水瞄了一眼如蝶那尚未有任何征象的肚子笑道:“自然,姐姐肚子裏可懷著龍種,自然比妹妹要金貴些。”說著也不客氣,揀了一張靠近窗子的椅子施施然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