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微涼,天邊已是淡淡的魚肚白,遠山如黛,被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
已是寅時,天就要大亮了。
官道上,是一輛馬車緩緩行駛。
馬車並無十分華麗的裝飾,是普通富貴人家所慣用的,隻是略微大了些。
趕車的是一名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身著藍色棉布襜褕,是再普通不過,隻是那棱角分明,線條硬朗的臉上,隱隱地透出的氣息讓人為之一震,側目而視。另一邊,一名身著淺灰色斷褐的男子,清秀麵皮,正靠在馬車的門上呼呼大睡。
忽地,馬車門上傳來低低的叩門聲,驚醒了這名男子。
便趕緊抹了抹嘴角的唾液,坐起身子將門微微拉開一條縫。
“主子可醒了?”小順低聲問道。
“嗯。”綠蘿壓低了聲音,是滿滿的擔憂,“是被熱醒的,流了好多的汗。天就要亮了,怕是會越來越熱,還是趕緊找個地方停下讓主子避暑吧。”
也不知為何,主子是她見過的人當中最怕熱的一個。
小順應了一聲,轉身去看林遠。
隻見他抿著嘴,目光直視前方:“前頭不遠處便有一個小鎮,我們便在那裏找間客棧歇下罷了。”
龍霞鎮。
這並不是個繁華富庶的鎮子,此時鎮上的百姓都尚在睡夢中,馬蹄在青石板鋪的小街上發出清脆的嘚嘚聲,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的刺耳。
馬車中的華清已是大汗淋漓,紅蕊與綠蘿不停地拿濕帕子替她擦拭,卻依然是難以忍受的熱。
今年,身子似乎特別的虛弱,特別的怕熱。
自從出宮開始,舟車勞頓已是讓她的身子疲乏至極,在蘇州府上又因為擔心出逃的事而寢食難安,想來是身子虛了,待安頓下來,真的要好好調理才是。
腦袋是一陣暈眩,不停地冒著冷汗,胸口也是悶悶的,一股強烈的嘔感直衝上喉嚨。
“怎麼辦?主子怕是中暑了。”紅蕊急得快要哭出來,“這大清早的,又是人生地不熟,上哪兒去找大夫呢?”
聞言,華清勉強擠出一個虛弱的笑:“沒事,隻是有些乏了,歇息下便會好的。”
連累她們一起離開了皇宮,陪她流浪去未知的未來,已是過意不去,若還要她們這樣擔心自己,真的是……
忽地馬車一個搖晃,華清一頭撞在了車壁上,還未回過神來,便有一支箭“砰”地穿壁而過,箭頭閃著銀光,正好插在華清鼻尖前。
若方才再往前一點,恐怕就穿透了她的腦袋。
“啊——”紅蕊年幼,最先尖叫起來。
綠蘿反應過來,急忙扶住華清從座位上下來,坐到地板上——有座位抵擋著,這裏應該安全些。
馬車外的林遠已經反應過來,將手中的鞭子交給小順,才抽出劍,就見前頭站了一黑衣男子,拉弓張弦,眨眼間箭發,直刺馬腿。
那馬兒中箭,不禁嘶叫起來,不能再跑。
馬車才停下,便從周圍小巷中竄出十餘個手執刀劍之人,直逼而進。
林遠咬牙。
跳下馬車便開始廝殺。
車中華清已是昏昏然不省人事,急得綠蘿紅蕊又驚又怕。
“姐姐……”紅蕊已嚇得流淚滿麵,“怎麼辦那……”
綠蘿咬牙,未待思索便先在左側保住了華清:“蕊兒,咱們抱著主子……便是不幸中箭,咱們也能替主子擋一擋。”
紅蕊來不及思考便是連連點頭,亦從右側抱住了華清。
林遠奮力拚殺,心中是憤恨。
公主未死之事,除了他們幾人,便隻有連錦年,侯德寶和沈如蝶知道。
連錦年必是不會派殺手來的,侯德寶更是不肯能。
剩下的,便是沈如蝶。
不禁咬牙切齒。
沒想到這沈如蝶如此記恨公主,狠毒至此,非斬草除根不肯罷休。
身後小順也加入了拚殺中。
林遠武藝在身,對付這些人七個八個的,倒頗為輕鬆,隻是如今卻有十來個,便有些力不從心起來。
小順的功夫不過是花拳繡腿,自保有餘,卻拚殺不得。
漸漸地,便處於下風。
車中綠蘿紅蕊是緊張得氣不能喘,猶豫著是不不是該出去瞧瞧戰況,正忽地一個重物“砰”地撞擊到馬車上,直嚇得紅蕊哇地哭出聲來。
綠蘿緊張得倒吸一口冷氣。
莫不是手殺手找過來了?
外頭林遠瞧見有人靠近馬車,心中也是一急,一個飛身一劍刺穿前人的胸膛,幾步躍到馬車邊上,一把揪住那人。
卻原來是個麵皮白淨的年輕男子,背著藥箱,一臉惶惶。
正要發問,卻從後頭又傳來一陣喧鬧聲,隻見七八名健壯的男子手中揮著鋤頭鐮刀,直衝過來對著那年輕人便要砍。
林遠一急,生怕傷著馬車中人,急忙揮劍擋住。
這以來,那些人皆以為林遠是這男子的朋友,衝著林遠一邊嚷著:“老子讓你多管閑事!”一邊便揮了鋤頭過來。
林遠急忙一閃,那鋤頭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身後偷襲林遠的刺客頭上,頓時血流如注。
這下那壯漢也懵了,楞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刺客健壯,以為壯漢是林遠請來的幫手,心中頓時虛了許多,卻依然得硬著頭皮拚殺上來。
這一下,場麵便是混亂了,刺客與那幾名壯漢不明就裏,互相纏殺起來。
林遠見狀,急忙卸下中箭馬兒身上的車具,隻套在另一匹上,喊了小順上車,揚鞭便要走。
冷不防地,那年輕男子卻忽地跳上馬車,緊緊地抱住小順不肯放。
情勢急迫,林遠顧不得許多,揚鞭催馬而去。
車子漸行漸遠,不一會便出了城門。
小順一路小心地觀察著後麵,不見刺客追來,才回身安慰車中人:“放心罷了,刺客沒有追來。主子還好嗎?”
回答他是的紅蕊心有餘悸的哭聲和綠蘿強裝鎮定的聲音:“還好,並未受傷。隻是怕是身子虛,暈過去了。咱們趕緊找地方歇下吧。”
聞言,那一直害怕地閉眼的男子忽地來了精神,拍拍懷中的藥箱:“我是大夫,我來給你們主子瞧瞧。”
小順不知所措地望住林遠。
林遠是一臉懷疑。
“你是大夫?那剛才追殺你的是什麼人?”
男子聞言訕訕地:“我不騙你。我真的是大夫。不信就算了……”
車中綠蘿急忙道:“林……林大哥,主子怕是撐不住了……”
一咬牙,林遠無奈:“小順,讓他進去,小心看著點。”
小順點頭,便拉開一扇門。
男子無奈地挑挑眉,也不多說,便鑽進馬車,末了,回頭對林遠道:“前麵的路口處,往右拐。我爹的藥廬便在那裏!”
林遠冷哼一聲:“你那藥廬怕是不安全。”無論是方才那群刺客還是壯漢,都有可能追殺到藥廬。
男子得意地笑道:“放心。我啊,有好地方可以藏身。前方方圓百裏沒有什麼人家的,一路上走著,你不怕那些人追上來?”
這話倒說得對,林遠抿嘴不再出聲。
不過一盞茶時間,便到了那男子口中的藥廬。
不過是一間極其普通的茅草屋,周圍用石頭圍了,做成院子。不同的是,別的人家院子裏種的是菜,而這裏卻曬滿了各色的草藥。
男子跳下馬車,急忙道:“快些。那位夫人的病情來的凶,要趕快敷藥。”
將昏迷的華清抱下馬車,交到小順手中。林遠回身又將包裹悉數拿出,交給綠蘿拿著,便揮手一抽馬鞭,那馬兒嘶叫一聲,帶著馬車狂奔而去。
進了屋子,不過是普通人家,哪有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
林遠有些惱了,抽出劍就要架上那人的脖子,那人急忙道:“不要那麼急嘛!說著繞到屋後灶台後,搬開堆堆草藥,又扒開幾層柴禾,露出一個臉盆大小的圓木蓋子。
男子頗有些得意,掀了蓋子便說:“快些下去吧!我爹早在裏麵準備好了一切,躲個十天半月的都不是問題!”說著率先跳了下去。
林遠有些遲疑,望了望已是臉色慘白的華清,一橫心:“小順,放主子下去!”
下麵居然是一個不小的密室,頂部還開了幾個隱秘的小口透氣。密室中桌椅床凳,吃穿用度居然樣樣齊全。
不禁心中又有些懷疑:“你爹是什麼人?”
男子絲毫沒留意林遠陰雲密布的表情,急著在櫃子裏翻找著:“和我一樣,是個大夫。”
“既是大夫,又何必要造這麼個密室——你們有什麼仇家?”想起方才那些壯漢,林遠不放心地問。
匆匆掏出幾株藥草,男子頭也不抬。
“沒有。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我爹啊,是個老古怪,經常外出行醫一兩年不回來。上一次,他去了個大半年,回來就在這挖地洞。我問他,也不肯說……”麻利將藥草搗爛了便往華清嘴裏塞。
“你爹呢?”
“進山采藥去了。”抬頭,望住林遠,眼神清澈誠懇,“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要是想救他,除了信我沒有別的選擇。”
那眼神,幹淨透徹,如山間清風,水中明月。
一如當年的華清。
華清醒來時,便在一間藥廬中。
之所以一睜眼便判斷這是一間藥廬,是因為那彌漫著的濃重的草藥味道,和牆上四處掛著的風幹的草藥。
華清撐起身子,忽地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頭上掉下來,嚇了她一大跳。
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個草藥團。
伸手去摸摸額頭,果然還有草藥的殘渣。
怕是她昏迷中無法進藥,便拿了草藥敷在額上吧?
深吸一口氣,果然覺得身子清爽了許多。
正要下地去,紅蕊正推門進來,見得華清醒了,高興得也來不及說什麼,轉身便跑了出去:“姐姐,林大哥,主子醒了!”
話音剛落,綠蘿,紅蕊,林遠小順便齊齊地擁進了屋子。
“主子,您可醒了!”綠蘿小順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擦拭著淚水。
林遠隻是直直地看著她,那眼中,自然是喜悅,卻還流露了些許的——擔心。
“怎麼了?”莫名的心情好,華清笑道,“我醒了,你們還哭什麼?”
“主子……”紅蕊為難地,一邊偷看林遠的臉色,“主子你……”
忽地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明亮的,幹淨的聲線,打破這屋中陰鬱的氣息:“咦?你醒了?我還想著要不要加重些藥量呢!”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笑嘻嘻地走進,華清仔細地打量了,心中暗暗歎道:果然是聲如其人,白淨俊秀的臉,一雙閃亮的眼眸毫無雜質的純淨。
男子也不管她是不是在看他,伸手便抓住了華清的手,仔細地把起脈來。
華清臉一紅,雖明知他是大夫,卻還是因為陌生男子的接觸而羞澀難當。
卻見那男子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臉看,忽地才想起自己臉上並沒有蒙著紗巾,頓時心中一緊,抽回手,別捏地轉過身子去。銀牙輕咬,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嗬斥他嗎?他可是醫治自己的大夫,如今,她也不是什麼尊貴的公主妃子了,還有什麼權利嗬斥別人?
“嗬。”那男子知趣地笑笑,上揚的嘴角和調皮的笑顏在華清此刻暗沉的心中看起來是那麼的刺眼明亮,“好在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然我真的考慮加重藥量——又怕傷了你的身子,畢竟懷著身子,是不好隨便亂用藥的。”
林遠飛撲過去要堵住他的嘴,卻已是太遲。
屋裏霎時是一片鴉雀無聲。
華清嘴角是淡若梨花的笑,身後的窗子透著蒙蒙的白光,給她的身影鍍上一層若有似無的光暈,恍惚間她的身子似乎單薄如紙,若是你用力擁了,便會軟軟地塌下。
“懷著……身子?”艱澀地說出這句話,依然是眉眼含笑,隻是唇邊已有些勉強。
綠蘿紅蕊小順三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林遠卻是低了頭,額上的青筋隱顯。
“是啊!”男子依然是明亮純淨的笑,似乎根本沒感覺都這氣氛的異常,“他們沒有告訴你嗎?你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真是恭喜恭喜了!”說著喜滋滋地站起身子,“我先出去了,若有不舒服,再叫我罷!”
說著,便哼著小曲出去了。
一滴清淚留下,緩緩地刻畫在那淡然的笑顏上。
一瞬間,便是笑靨不再。
“我有了身孕……”她似問非問,低低地喃喃道。
連錦年,是上天注定的嗎?
我便是離開了皇宮,也注定與你有一絲不斷的牽連。
窗外是知了不厭的鳴叫聲,宣示著這夏日的炎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