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暮時分。
血色紅霞染紅了半邊天,亦已有了些許陰沉。
華清披了件外衣,含笑倚在門框上看著那忙碌煎藥的身影。
那個明亮的大孩子一般的男子,煎藥時的那份專注,竟叫她久久著迷。
忽地想起,年少時自己曾對藥理產生過興趣,纏著父皇硬要學。那個老頑童般的父親,居然也放下手中的國事,陪她一起去禦醫所胡鬧,嚇得禦醫所那些禦醫一個個心驚膽戰。
那真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一陣微風吹來,揚起灶裏的灰塵,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華清見狀,不禁莞爾:“杭大夫,你快歇著吧。這些事,讓小順做便好了。”
杭逸風揚起嘴角明亮的笑:“我說過了,別叫我杭大夫杭大夫的,聽起來像叫我爹!”笑嘻嘻地站起來,大大咧咧地一抹臉上的灰,“我這麼年輕,你都把我叫老了!叫我逸風就行了。”
驚詫於那笑容的明亮,華清心中微歎。
曾經,她的笑容,也如這般明亮透徹。三年於她,已是滄海桑田。
華清笑著搶過他手中的扇子,推著他往屋裏去:“你還是快進去洗洗吧!”
杭逸風吐吐舌頭,也不再推辭:“那你要小心著點,別湊太近了燙著。”便蹦著進屋去了。
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雖然長了華清一歲,卻還是這樣孩子氣。
也許,若不是當年的事,如今的她也依然是這般孩子氣。
不禁將手撫上肚子。
這裏,有她和連錦年的孩子。
雖然才兩個月,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能感覺到孩子的心跳聲,能聽見他喊,娘親。
她想要生下他。
這段日子住在這藥廬中,身子倒是料理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
那日進城時,恰在路上撞上了杭逸風,正被幾個病人的家屬追著毆打,林遠出手相救,杭逸風感激林遠,便帶他們回了這藥廬。
杭逸風的父親亦是名大夫,這幾日正好進山采藥去了,不在廬裏。
“其實那病人真的是病入膏肓無法醫治了。”杭逸風委屈地撅著嘴,“我爹被稱為神醫,卻不是神,哪能保證藥到病除!”
華清笑著安慰道:“罷了,過些日子他們便會想通的。”
杭逸風聞言,可憐巴巴地揪住華清:“林夫人,你們便在這多呆些日子吧……林大哥武藝高強,有他在我便不怕了!反正你身子也不好,留在這裏我能照顧你!”一副淚眼汪汪的撒嬌樣子,華清不禁莞爾。
也罷。
如今能有個地方安身,還能照顧肚子裏的孩子,也是件好事。
好在經過綠蘿的解釋,她不用假裝成林夫人,而是與林遠兄妹相稱,而綠蘿紅蕊和小順的身份自不用變。
“公主,您真的決定要生下這孩子來嗎?”暮色中,林遠背光站著,華清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林遠,我說過你不要叫我公主了!”華清急急地,好在杭逸風進了屋裏,並未聽見,“以後,便喊我華清罷了。”
“華……華清。”艱難地喊出這個名字,心中有些如釋重負。
這樣,她便不是公主,他也不是臣。
他們之間,不會有尊卑之分了吧?
華清展開一個淡然的笑,愣愣地望著那吞吐的火苗:“孩子,是無辜的罷。”或許,這是她與連錦年最後的牽連。
“公主可曾想過,若是個男孩……”林遠的聲音低沉,帶著陰鬱的沉悶。
“不!”華清堅決地,“不行,林遠!皇宮……我要他一輩子都離得遠遠的……”
那不是個好地方……
雖然有她兒時快樂的回憶,更多的卻是無盡的傷痛,連綿不斷。
“一輩子離得遠遠的?什麼地方?”杭逸風帶著那張純淨的笑臉出現在窗子後麵。
“沒……沒有……”華清慌得低下頭去,不經意間,遮在臉上的紗巾竟沾上了那吞吐的火苗,瞬間燃燒起來。
“啊——”尖叫著一把扯下紗巾,慌忙朝外扔去。
杏色的紗巾,帶著火紅的火苗,如同天邊盡頭的紅霞,在空中好看地隨風飄舞著,嫋嫋落地。
對上兩雙若有所思看著她的眼睛,心裏頓時羞赧難當,便拿手遮了臉,頭也不回地衝回屋子裏去。
林遠默然望著那背影,無語失神。
那容顏,對於公主來說,依然是心中無法磨滅的痛吧?
倒是杭逸風,一雙機靈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似有靈光一現,又苦苦地思索起來。
夜漸漸地深了。一兩點星光在天邊,無語閃耀。
華清手中端了綠蘿熬的小米粥,敲開了杭逸風的門。
“進來吧,門沒鎖。”那清朗的聲音想起,活潑歡快。
華清推開門進去,卻不見人影,隻有一堆滿地散亂的醫書,一疊疊如同小山一般。
“逸風?”不禁奇怪,小心地喊道。
“哇!”忽地一個黑影從她身後竄出,張牙舞爪地做著鬼臉,嚇了她好大一跳,幾乎要打翻了手中的托盤。
不由地,手便撫上了腹部。
逸風急忙接過她手中的托盤,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現在懷著身子,是不好受驚嚇的。”一張原本明亮的臉忽地有些陰鬱下來,悶悶地在書堆裏坐下。
“我爹以前就老說我,這樣大大咧咧的個性啊,是做不了好大夫的。”
華清莞爾。
“其實換個說法,你這個性是開朗活潑,不拘小節,亦是好事。”這樣的性格,才能活得快樂,活得單純,無憂無慮。
一邊說著,一邊也拿起一本醫書,隨便翻了翻,卻發現深澀得很。
“這麼晚了,還如此用功嗎?”華清取笑道,“如今你爹不在,可以放鬆些罷。”
逸風揚起頭,神秘地:“我在找一個秘方。”
不禁好奇:“什麼秘方?”
逸風正要回答,卻忽地眼前一亮,大呼起來:“找到了!哈,我就說在這本裏麵,剛剛翻來覆去好幾遍都沒找著!”說著便跳了起來,像個孩子般地歡呼雀躍。
華清心中好笑。
真的是沒長大的孩子。
“到底是什麼秘方,你這麼高興?”
“哎!”逸風神秘兮兮地將醫書攤開湊到她眼前,“就是這個。”
見華清一臉不解的表情,他方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你不懂醫書。這個啊,是醫治你臉上疤痕的秘方。”
一句話雖平平說來,在華清聽來卻是一愣。
“醫治……”我臉上的疤痕?
手隔著紗巾撫上那個凹凸不平的雀卵般大小的疤痕,鏡子中自己醜陋的樣子又一次浮現在眼前,心如同被喚醒般,多日來刻意要去遺忘的,漸漸都浮上心頭。
清晨。
雖是夏末,天氣依然是炎熱。
不過在這山中,又是清晨,到頗有些寒意。
晨風撫過,一片碧綠青翠的灌木便隨風倒去,草叢中間生的蒲公英,有著淡淡黃色的花朵,隨著風,鵝黃色的小朵兒搖搖晃晃地飛起,漸漸地,半空中竟都充滿了這淡淡的黃色。
黃色的蒲公英,停不了的愛。
伸出手,接了一朵在手中。
小心翼翼地輕輕握住,湊到鼻子底下打開。
正要仔細地去聞,卻……
黃色小花已被風再次帶走,悠悠地在半空中,投奔著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去。
不禁失神。
握不住……
如同人的命運一般。
“你在幹什麼?”明亮的聲線在身後響起。
華清回過神來,急忙拭去眼角不經意間滲出的一滴淚,晶瑩如珠。
“沒有。隻是覺得這些花,好美。”從前在皇宮中從未見過的。“這是什麼花?”
杭逸風伸手在空中亂舞一氣,終於揪住了一朵,捏了湊到華清麵前:“這是蒲公英,可以清熱解毒的!”說著又略一思索道,“《唐本草》有雲:‘蒲公英,葉似苦苣,花黃,斷有白汁,人皆啖之。’講的就是這個。”
說話間,眉目間的洋洋得意難掩。
華清莞爾:“我又不懂這醫學,隨便你瞎掰好了。如今你父親又不在這,你賣弄給誰看!”
一句話說的他臉上有些掛不住,爭辯道:“我還知道這蒲公英的童謠呢!提燈籠,掌燈籠,聘姑娘,扛箱籠……”說著說著,竟自己也臉紅起來。
華清不禁“噗嗤”一笑:“好呀,咱們的杭大夫可想著娶媳婦了。不知杭大夫看上的是哪戶人家的姑娘?”
杭逸風有些惱了:“亂說什麼!呃……我看我們還是趕快開始采藥吧,不然待會兒太醫出來了,天氣就熱了。”
說著口中念叨著,便鑽進草叢中尋找起來。
華清看著他在草叢中探尋著,心情竟是低落。
原本今日上山采藥,有孕在身的她是不該來的,可是她卻不願留在藥廬裏,整天聞著那些苦澀的藥味。
藥廬原本就不大,在這小鎮子上,也沒多少病人可以醫治,杭家的經濟頗有些拮據。如今添了華清等五人,更加是有些吃不消了。
雖然林遠帶了些盤纏出來,卻不能坐吃山空,畢竟他們要在外麵流浪一輩子。便一早帶了小順,到鎮子裏找工做去了。
如今她是什麼都做不了,在藥廬中,綠蘿紅蕊張羅著家務,在外,又有林遠小順做工掙錢。
她,如同是他們的包袱。
此時的她已能麵對臉上的疤痕,拿了紗巾不帶遮掩著。
如今身邊的人,皆不會在意她這臉上的疤痕,她又遮個什麼?
遮了,亦不代表沒有了。
一隻雀兒飛過,打亂她的思緒。
回過神來,逸風竟已經隱沒在草叢中不見了。
沒來由的,心中一陣驚慌。
“逸風——”一激動,嗓子不禁又有些嘶啞起來,在這空曠的山間,顯得那樣刺耳。
回答她的,隻有風,隻有鳥兒蟲兒的鳴叫。
“逸風……”
害怕地轉身要跑,卻冷不丁撞上了一堵肉牆。
“哎呦!你幹什麼!”杭逸風的下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咬到了舌頭,痛得哇哇直叫。
“你沒事吧?”莫名的,竟舒了一口氣,華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
“我咬到舌頭了……”急忙從身後的竹筐了挑出幾根嫩綠的草,塞進嘴巴裏咀嚼著,一邊哼哼,“你幹嘛,嚇了我一大跳。”
華清委屈,嘴上也不饒人:“你才嚇了我一大跳,好端端的就沒了,我還以為你給野獸吃了呢!我不得趕緊跑嗎,難道留著等野獸把你吃幹抹淨了再來吃我?”
一句話說的杭逸風倒是“噗嗤”一聲笑了。
“哎,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三歲就跟著爹進山采藥,就這座山,就跟我家的後院一樣!這裏的動物,就跟我家養的雞啊,鴨啊一樣。”
華清不信:“你就吹吧。小小年紀,就會吹牛。”
昨夜裏居然還吹牛要把她臉上的疤治好。
疤痕……
連錦年……
在宮中時,連錦年也派了大夫來診治她的疤痕,卻個個都是束手無策,都說即使是華佗在世,也醫不好這疤痕了。
那是被燒紅的烙鐵燙的疤痕,因那鐵塊上經年的鐵鏽而帶著毒,致使傷口被燙傷的同時也開始感染潰爛。
連後宮太醫都醫治不好的疤痕,他年紀輕輕,又會有何妙方?
連錦年……
他既早知道她便是華清,那時候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她?
容貌,他對華清的愛,也隻限於那副皮囊而已嗎?
可是她傅華清,亦不是絕色傾城的美人,他後宮佳麗無數,都美豔驚人。
或者,他疏遠她,冷落她,隻是為了不要再使她卷進後宮的紛爭中去嗎?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看出華清是在懷疑他的醫術,杭逸風不樂意了。
“我可告訴你,別看我年紀輕輕,沒什麼高深的醫術。”揀了塊幹淨的草地坐下,又拍了拍旁邊,示意華清,“嘿,可是我啊,從小就喜歡鑽研那些土方秘方。像你這樣的病症,別的大夫都治不好,說不定啊,我就能治好!”
華清順從地在他身邊坐下,笑靨如花:“那就請杭大夫趕緊讓小女子看看,您有何手段吧!”
望著那笑靨,如明淨的湖水一般的清澈,卻深不見底;如春日裏的暖日一般溫煦,卻似乎又有春雨綿綿的悲傷。
一時,竟看出了神。
“怎麼……”華清有些不安起來,似乎那男子的眼,正要看透她的心底,挖出她隱藏的秘密。
“沒有。”低低地回答,聲音帶著些許沙啞,杭逸風慌忙從竹筐裏扯出一株綠中帶黃的植物,手指般大小,遞到她的麵前:“喏,這便是我說的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