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說完,武氏神情不變,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一步,彼此心裏都有數。
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爬上了皇帝的床,她求的是什麼?難道是滴蠟鞭打嗎?
“公爺覺得奴婢所謀為何?”武氏淺笑。
李素眨眼:“執掌後宮?”
武氏仍淺笑,不說話。
李素悠悠呼出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想坐到那個位置會有多麼艱難?”
武氏沉默片刻,道:“想過,確實很難。”
李素笑道:“王皇後可不僅僅是皇後,她的身後是太原王氏,以及整個山東士族,甚至還有關隴門閥的影子,你想憑一己之力撬動她,覺得可能嗎?”
武氏也笑:“當然不可能,奴婢的身後孤立無援,雖然出身應國公府,他們早已不認我了,更不可能會幫我,就算能幫我,應國公一門如今早已落魄,自身都難保,奴婢從未指望過他們的幫助。”
李素點頭:“不僅如此,從你和陛下發生過什麼的那一刻開始,你與王皇後便成了敵人,後宮是個人吃人的地方,其中艱險你比我清楚,接下來王皇後也許會心懷鬼胎刻意交好你,也許會直接針對你,而你,在整個宮闈裏唯一的靠山隻有陛下一人,甚至陛下稍有疏忽,你便有可能會被皇後扔進井裏,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你的人身安全恐怕都無法保障,更別提將皇後取而代之,這些,你都明白嗎?”
武氏的笑容漸漸勉強。
李素說的這些,她都考慮過,甚至她也想過自己在太極宮的處境會變得很艱難,畢竟她要麵對的不僅僅是王皇後的敵視,而且還有王皇後身後的士族門閥,老實說,想撬動王皇後的地位,幾乎不可能,武氏雖有野心,但還好沒到狂妄的地步,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當時她並沒有想太多,大抵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尤其是這個女人還頗有幾分姿色,共處一室難免擦槍走火。然而,爬上李治的龍床並不代表將來就能風生水起了,仔細想想後果,武氏未來的命運其實很危險。
之後呢?武氏也沒想得太深遠,後宮那麼大,有皇帝的寵幸,她難道不能橫著走嗎?
可事實是,她還真不能橫著走,甚至性命都有了危險。
想活下去也很容易,從此在皇後麵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像個奴才似的把皇後高高供起,說不定十來年後,也能封個妃號,然後,繼續在皇後麵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一輩子大抵也就這樣了吧。
可武氏的野心並不是僅僅當個妃子就能滿足的。
她想要什麼呢?“權勢”二字而已。
上麵壓著一個皇後,她得到的權勢能有幾分?尤其是,這位皇後的後麵還有一座幾乎無法撼動的靠山,連李治都不得不陪著幾分小心。
想通了這些,武氏頓時覺得渾身冰涼。
看著武氏越來越蒼白的臉,李素笑了。
“看來武姑娘清楚自己的處境了。”
武氏櫻唇微張,囁嚅幾下又抿唇不語。
李素歎道:“其實……你原本不必對我心懷敵意的,我從不曾有過害你之心,當年我將你從掖庭裏救出來,也不是為了害你。”
武氏渾身一震,急忙道:“奴婢對公爺絕無敵意,公爺莫冤枉奴婢。”
李素笑了笑,道:“我明白,其實人不管走到什麼階層,終歸要給自己立一個目標的,或許是當初想除卻除不了的人,也或許是當初仰望羨慕一心想超越的人,時日越久,這樣的情緒便越容易轉化為仇怨,武姑娘,你對我大抵便是如此心態了吧?”
武氏震驚地看著他,半晌不能言語。
短短一句話,他又把她看透了,甚至於,他看得比她自己還透徹。
“我,奴婢,沒有……”武氏無力地辯白。
李素笑著揮了揮手:“世人謂我胸無大誌,明明有一身本事,卻始終不願涉足朝堂太深,情願在家懶散度日,世人卻不知,懶散也有懶散的好處,沒事我便常坐在家中的院子裏發呆,你猜猜我發呆的時候都在想什麼呢?”
“我在琢磨人,琢磨每一個我認識的人,我總是偷偷的在想,這個人是敵是友?這個人是否也在琢磨我?這個人是怎樣的性情?以後我與他接觸時,該如何應對?如果遇到某件事,以他的性情,他可能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李素笑著攤手:“你看,其實發呆也並不清閑的,要想的人和事太多,不過我始終認為這是個好習慣,這個好習慣讓我少走了許多彎路,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更重要的是……了解了許多敵人。”
李素越說,武氏的臉色越蒼白。
盯著武氏的臉,李素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未曾有過害你之心,其實,你也是個可憐的女子,空有淩雲之誌,卻恨是個女兒身,世人皆向往權勢,有的人一輩子都鑽營它,但是一個女子走這條路,比男人艱辛百十倍,你走得不容易,無怨無仇的,我為何要害你?”
武氏沉默許久,緩緩道:“公爺,奴婢……對不起您。”
李素歎道:“你對我的敵意,大約歸結於自己的心理吧,以己度人,如果有一個人也能隨時隨地一眼看穿我,我的所思所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必我也會將他除之而後快,這隻是人心理上的本能而已,所以,我並不怪你。”
展顏一笑,李素道:“說了這麼多,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要把我當成敵人,你的敵人有很多,未來會更多,宮裏或宮外的,但是,你的敵人裏絕對沒有我,不僅如此,你我甚至還是必須要合作的盟友,至少未來十年內,你我的結盟不會散夥。”
武氏聞言赫然抬頭,一臉驚異地看著他。
“盟……友?”
李素笑道:“不錯,你我或許有共同的敵人,或許也有共同的利益,暫時來說,你我是一損俱損。”
武氏漸漸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起來。
“還請公爺明言,共同的敵人是誰?共同的利益是什麼?”
李素不答反問:“知道太宗先皇帝臨終前跟我說過什麼嗎?”
武氏搖頭。
李素緩緩道:“說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條是……門閥和士族。”
武氏眼睛一亮,神情恍然。
李素又道:“知道削弱門閥和士族的勢力需要多久嗎?”
武氏欲言又止,搖頭。
李素緩緩道:“一輩子,甚至更長。”
武氏點頭,關於這一點,她無法否定李素的觀點。
李素又道:“你現在知道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誰了,那麼,知道我們共同的利益是什麼嗎?”
武氏終於笑了:“權勢。”
李素搖頭:“權勢是你所要的,我要的是十年內逐漸恢複大唐的元氣,但是你我殊途同歸,我們削弱門閥士族,然後開科舉,薦寒士,讓寒門子弟逐漸替代門閥士族的勢力,大唐方能政通人和,奠定盛世基礎,所以,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武氏笑道:“是,公爺說的有道理。”
李素也笑:“你我結盟須守望相助,你需要一股朝堂的勢力為你撐腰,作為你與皇後爭鬥的籌碼,而我,需要你將來掌權後與我配合,推動新政,完善科舉和各種民生政令,這一點,你有沒有異議?”
武氏笑容愈發燦爛明媚:“完全沒有,奴婢唯公爺馬首是瞻。”
李素笑道:“你我還年輕,做成這件事可能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但願你我盟友的關係能夠一直堅挺下去,相比之下,你在宮裏的敵人更多,這幾年夠你忙的,朝堂的事你多幫陛下出出主意,陛下還年輕,許多事思慮難免不周全,有你在旁輔佐,能少走許多彎路。”
武氏目光閃動,忽然笑道:“輔佐陛下處理政務,公爺不擔心奴婢野心越來越大麼?”
李素笑著歎道:“非逼著我說傷感情的話……這麼告訴你吧,我還沒死,你翻不了天。”
武氏笑容頓僵,神情一凜。
李素又笑道:“當然,我希望我們結盟的過程是愉快的,相愛相愛不離不棄的,你若肯安分,我必對你維護到底,武姑娘認同否?”
武氏點頭,緩緩道:“奴婢沒有別的想法,公爺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遲疑良久,武氏忽然輕聲道:“奴婢聽說……前幾日農學丟了稻種?”
李素眨眼:“你這話是在閑聊麼?農學丟了稻種關我何事?”
武氏一滯,又道:“還有一名倭國僧人死了……”
李素歎了口氣,道:“如果你實在沒話跟我說,不妨和我一起坐在屋子裏發呆,這種無聊之極的閑事莫來跟我說,或者去跟我夫人聊聊,你們女人喜歡說這些閑雜瑣事。”
見李素似乎沒有承認這兩樁事的意思,而且神情也表現出毫無興趣的樣子,武氏原本篤定的猜測有片刻的動搖,隨即幽幽一歎。
說過了正事,前堂又傳來喧囂聲,老將們的酒品越來越不堪,老遠便聽到程咬金罵罵咧咧的聲音,似在撒酒瘋。
李素無奈長歎,喃喃道:“如果我有兒子的話,一定在他們的酒壇子裏撒一泡敗毒去火的童子尿……可惜了,我已不是童子。”
朝武氏笑了笑,李素道:“前堂那幾位長輩有動靜,我去看看,武姑娘自便,徑可尋我夫人說說話兒……”
說完李素站起身。
武氏忽然叫住他,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臉,良久,武氏眼眶一紅,輕聲道:“奴婢當初其實有更好的選擇,若那時公爺心中有奴婢的一錐之地,奴婢便會對公爺死心塌地……”
李素沉默一陣,淡淡道:“現在你應該對陛下死心塌地,莫傷他,莫負他。”
說完李素轉身離開。
武氏獨坐在屋內,眼淚終於緩緩滑落。
如果自己不曾離開,想必在縣公府的這兩年一定很幸福吧?
“權勢”與“幸福”,似乎永遠是矛盾的,永遠隻能選其一,她已做出了她的選擇。
…………
…………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李素與武氏的關係完美地詮釋了這句話。
其實從相識到如今,李素與武氏並無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相反,二人的利益往往連在一起。李素知道武氏心中對他有恨意,這種恨意有一部分來自於李素長期給她的心理陰影,有一部分來自於男女之間愛而不可得,於是由愛生恨。
如今大家各自有了歸宿,以往那些恩怨現在看起來那麼的可笑。
跟雲詭波譎的天下大勢與朝堂爭鬥比起來,李素與武氏之間的這點小恩怨算得什麼?如今有了共同的敵人和利益,李素與武氏的聯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前後送走了武氏和喝得醉醺醺的老將們,李素仍站在自家大門口,望著遠處一輪西沉的殘陽呆呆出神。
一雙柔荑撫上李素的肩頭,許明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夫君在想什麼?”
李素沒回頭,笑了笑,道:“我在想……今晚應該吃什麼,要不要親自下廚做幾個好菜,弄一壺冰鎮的葡萄釀,獨斟獨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