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今日為何興致甚好?”
“未來十年的布局,今日落下了最重要的一子,當然值得慶祝一下。”
許明珠想了想,遲疑道:“因為……武姑娘?”
李素也不瞞她,點頭道:“對,因為她。夫人不要小看這個女人,假以時日,她必能一飛衝天,我未來要做的事有很多,有了她的幫助,算是幫我分擔了一半,隻不過,對這個女人,既要用她,也要防她,有點辛苦,但也值了。”
“一個女人……竟值得夫君如此看重?”
李素歎道:“她……原本應是史書上最耀眼的一顆星,不過她成就的功業,都是被情勢逼迫所致,如今有了我,曆史或許不一樣了。”
許明珠聽得滿頭霧水:“妾身太笨了,夫君說的妾身都聽不懂。”
李素哈哈笑道:“聽不懂很正常,這世上沒人能聽懂。走,夫人隨我進屋,今日酒興正濃,夫人也破例陪我喝幾盞葡萄釀如何?”
許明珠笑了:“夫君既有雅興,妾身定當相陪……”
夫妻二人往回走,李素忽然牽起了她的手。
許明珠的手比較粗糙,當年為了救他而橫穿西州沙漠,她的手被沙粒磨出了許多傷痕,這些傷痕已永久留在她的手上。
每次牽著她的手,李素心中便浮起無限的感動與愧疚,牽手的力道也更緊了。
“夫人與我共飲後,今夜將蓁兒交給丫鬟如何?”李素湊在她耳邊輕聲道。
許明珠迷茫地道:“為何?蓁兒向來都是與妾身睡的……”
李素笑得很蕩漾,壓低了聲音道:“咱們努努力,再造幾個小蓁兒……為夫掐指算過,今夜正是造人的良辰吉日,若用‘空翻蝶’‘背飛鳧’和‘吟猿抱樹’三式,可孕矣……”
許明珠俏臉刷地漲紅了,羞得無地自容。
“夫君你……光天化日的,你竟……”
話沒說完,許明珠大羞而奔。
…………
東陽道觀。
一枝紅杏進牆來。
李素搭著梯子,雙手撐在道觀的圍牆上,不進去也不下來。
東陽穿著素色道袍,一臉哭笑不得地在牆內瞪著他。
“好歹也是當朝國公了,你這個樣子成何體統,教人看見笑話!你若想進來便小心順著梯子下來,趴在牆頭算怎麼回事?”
李素笑道:“我不進來,你如今在守孝,我不能壞了你的名聲,咱們就這樣說說話挺好的。”
東陽歎道:“數遍大唐的權貴,唯獨隻有你這麼特立獨行,反正我從沒見過趴牆頭的國公。”
“哦,這個你得習慣,以後我會經常趴牆頭,什麼時候想我了,便在院子裏放隻紙鳶,我便扛著梯子過來與你說話。”
東陽瞪了他一眼:“你不忙嗎?新皇剛登基,必然會推行新政,你是從龍功臣,常跟我說要輔佐陛下開創大唐盛世,重任在肩,你卻仍沒個正形。”
“當然很忙,不過再忙也不能忘了你,三年閉門守孝,你在裏麵太孤獨了,我心疼你,過來看看,與你說說話,免得你三年後走出門卻忘了我長啥樣了。”
東陽噗嗤笑了:“你呀,把你燒成灰我都能拚出你的模樣來。”
“話是好話,聽得出裏麵滿載濃濃的情意,就是聽起來怪怪的……”
東陽仰頭望著牆頭上的他,柔聲道:“咱們以前常去的河灘邊,你現在還去麼?”
李素笑道:“很少去了,沒有你在,河灘也變得寡然無味,不過風景依然沒變,就連你坐過的那塊大石頭也好好的在那裏,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與東陽公主殿下的屁股親密接觸過的幸運石’,名字太長太繞口,所以簡稱它為‘屁石’……”
東陽頓時紅了臉,呸了一聲:“你這人就不會好好取個名字麼?任何時候都那麼不正經。”
“好,我認真取個名字,……‘溫柔歲月’怎樣?”
“難聽!”
李素失落地歎氣:“這個名字,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取出去!”
雖然李素趴牆頭的姿勢不雅,但看得出東陽還是很高興,眸子裏都閃耀著光彩。
“說說長安城裏的事給我聽吧?你最近有沒有闖禍?有沒有得罪人?”
李素歎道:“最近太忙,沒功夫出去得罪人,清閑下來再說。長安城也沒什麼新鮮事,我最近在家準備草擬奏疏,上諫新政,若陛下準奏,朝堂又會爭議四起,嗯,我已做好戰鬥準備了……”
東陽皺眉:“你想出的新政很激進嗎?”
“我覺得不算激進,推行試種改良稻種,減免農戶賦稅,鼓勵民間商賈興建作坊,招募農閑時的莊戶做工,還有就是開科舉,加固黃河堤岸,擴建大唐水師,打造寶船出海,探索和征服新的大陸,引進新的物種,還有一條比較重要……”
李素說著注視東陽的眼睛,緩緩道:“還有一條,廢除大唐公主和親製,從此以後,大唐外交上解決不了的事情,將士們用刀劍去解決,何須大唐女子以肉身伺虎狼。如若需要,彼國可用他們本國的公主嫁予我大唐的皇子,這樣的和親我們可以接受。”
東陽感動道:“你,還一直記得……”
李素歎道:“很多悲劇,其實一條政令就能避免的。”
“這些新政恐怕很多朝臣不會答應,尤其是廢除公主和親這一條。”
“不急,我有耐心慢慢跟他們耗,我這一生還很漫長,他們卻沒那麼漫長了,十年,二十年,終歸有一天,我會在他們的墳頭上蹦迪……”
東陽深深注視著他:“你還不到三十歲,可你這一生已經很精彩了,我很期待接下來你會怎麼做,如何在波詭雲譎的朝堂裏立足,如何與那些守舊的朝臣們纏鬥,如何左右朝局,如何削弱門閥……”
李素沉默一陣,低聲道:“那是下一個十年的事了,或許,真的會很精彩,又或許,我突然有一天對這樣的日子厭倦了,帶著家小一聲不吭便消失。”
東陽笑道:“我跟你一起消失,真的很期待你的下一個十年,李素,好好做出一番功業,不僅為青史留名,更為了天下黎民,父皇在世時常說,大唐有子正,幸甚。你記住這句話,不要辜負了這句話。”
…………
太極宮,安仁殿。
李治與李素對坐,李治手裏捧著李素新鮮出爐的奏疏,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李素氣定神閑地打量著殿內的擺設,對李治的表情視若無睹。
良久,李治合上奏疏,長歎口氣。
“子正啊,這份奏疏分量很重啊……”
李素笑道:“陛下覺得不妥?”
李治歎道:“其實每一條都是公允體國之心,而且寫得很實際,如果推行的話,大唐甚益,可惜,朝臣們不會答應的,尤其是長孫舅父褚遂良這些老臣……”
拍了拍奏疏,李治搖頭:“你這份奏疏若在太極殿上念出來,朝臣們會炸鍋的,尤其是廢除公主和親,還有寒門子弟科舉入仕等等,朝堂大部分臣子皆是門閥所出,他們怎麼容許這樣的新政實施?”
李素點頭:“在臣的意料之中,所以這份奏疏,臣隻給陛下一人看,也並不打算示於朝堂。”
“子正此為何意?”
指了指奏疏,李素道:“它其實是臣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行事大綱,臣從沒指望過朝臣們會答應,沒關係,慢慢來,先挑容易的實施,比如,臣會在今年隻提出推行改良稻種這一條,將大唐所有能耕種稻穀的田地全都換上改良稻種,這件事做完,估摸已在五年後了,那麼,五年後臣再提出第二條,第三條,等過幾年做完後,臣再提出第四第五條,慢慢來,臣還年輕,餘生所為便全是這份奏疏上的事,待到臣老了,致仕歸田的那一天,如果能將這份奏疏上所列之事全做完,臣就非常了不起了。”
抬頭看著李治,李素沉聲道:“當然,這一切還需要陛下的同意,若陛下能一直認同臣的政見,一直站在臣這一邊,臣行事會輕鬆許多,而大唐,必能在陛下治下實現遠邁貞觀朝的永徽盛世——如果你換年號不那麼頻繁的話——陛下在史書上的評價,不會遜於你的父皇。”
李治頓時動容,再次打開手中的奏疏,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然後直視李素的眼睛,緩緩道:“斯為仁政也,何樂而不為耶?子正,朕會支持你的。”
李素笑道:“多謝陛下,若陛下覺得某一天壓力太大,支持不下去了,還請及時告訴臣,臣也馬上抽身而退,咱們君臣喝喝酒,打打獵挺好的,沒必要費心費神搞什麼新政。”
李治被激得臉孔漲紅,怒道:“誰說朕支持不下去?待朕徹底掌握了朝堂,誰若阻撓新政,誰就是朕的敵人,除掉便是!總之,抽身而退的人絕不是朕!”
二人對視,然後大笑。
李素又道:“臣還有一件事……”
“說吧。”
“從明日起,陛下散朝後與臣在太極宮前跑步如何?”
李治愕然:“子正真是……你跳慢一點,朕實在跟不上你的思路,跑步又是所為何來?”
李素眨眼笑道:“你我君臣都活長一點不好嗎?好好享受這人間,親眼看看自己親手創下的繁華盛世,嗯,咱們爭取活到八十歲,八十歲含笑而終,世上難得的高壽了,八十歲再死那才叫夠本,死早了虧得慌。”
李治苦笑道:“朕實在不知你為何突然說起這個,跑步……朕怕是堅持不下來。”
“臣陪陛下一起跑。”
李治遲疑半晌,道:“好……吧,唉!”
李素神情忽然認真起來:“君無戲言,臣可當真了,陛下不可食言,尤其不可對臣食言。”
李治認命般歎了口氣,然後重重點頭:“朕絕不食言。”
…………
三年後,永徽三年。
東陽孝期已滿,一身素衣走出道觀,道觀門前已無禁衛值守,冷冷清清的大門外,李素與許明珠站在傘下,含笑注視著她。東陽清減了許多,離開道觀時,手裏隻拎著一個簡單的包袱,還有一位終身不願嫁的侍女綠柳。
三人相視而笑,多年情路坎坷與恩怨糾纏,今日終於落下圓滿的帷幕。
東陽出觀的第三日,晉國公府廣邀長安賓客權貴,風風光光迎娶東陽進門。時年李素仍是尚書省右丞,可在李治的支持下,李素的權力卻越來越大,當年的青澀少年,如今已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位高權重的權臣。晉國公的婚宴邀請,沒人能拒絕。
婚宴很熱鬧,排場很大,隻是登門賀喜的賓客們卻滿頭霧水。
如此鋪張的婚禮,原本應是迎娶正妻的排場,可晉國公已有堂上正妻,今日迎娶的東陽公主,進門後究竟算什麼?畢竟這年頭也沒有“平妻”的說法,若是妾室,這排場未免也太誇張了。
李素沒給任何解釋,隻是知交好友如程處默王家兄弟等人逼得急了,才說出一句話。
“我這輩子就這兩個女人,她們都對我情深意重,都對我恩重如山,我無法給她們分大小,以後都是我的妻子,不分大小。”
這三年發生了許多事,好在李素在永徽元年提出的推行改良稻種一事,並未受到太多阻礙,包括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一批守舊老臣在內,對改良稻種的推行持中立態度,於是李治和李素君臣配合,馬上下令推行,由農學少監李義府親自下到大唐各州府督辦,如今已頗見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