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前,我對“家”的概念還不是很清楚,什麼叫家?走到哪裏不死就罷,就像扒車旅行的盲流,愛咋冒險就咋冒險,風擦過臉,熱浪炙烤著自己,哪怕會被樹枝迎麵劃過臉頰,淌下血來,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生命?活著?這對我毫無意義,一個流浪的人,就像移動的點,重複著機械的物理運動,A點到B點,A事件到B事件,不過是量詞堆砌。
深夜,翩小鬧將爪子搭在我的手心上,它的手掌柔弱得一點力量都沒有。我甚至會幾百次的,在給它衝牛奶、泡貓糧、啟罐頭時,想:如果這個小家夥,沒有了我,變成了流浪動物,該怎麼應對公寓外弱肉強食的世界?那些亂摁的喇叭、擁堵的車流、冰冷的雨水、斜睨的眼睛,好像要把你生吞活剝的流浪動物,因被人類傷害過,傷害常常被反作用於同類。它若沒有我,應該是最好受欺負的了,除了會躲藏和哀鳴,沒有任何抵擋措施。
想到這,我就把它的小手握得緊了一點,黑夜裏它會眯縫著眼睛,像在思索什麼的謀士,眺望著我的瞳孔。我們眼睛裏都有些故事,它的故事就是我的現在的一部分,而我的故事是它將來的一部分。它也會調皮,爭寵,趴在鍵盤上假寐,觀察我的反應,我幾次將它撥下去,它又拱起尾巴,慢騰騰地挪到鍵盤上,舔著我打字的手指。我將腳埋在它熱乎乎的肚子下,竟也渾無知覺的,好像在舊時外婆的菜園子裏,被外婆拽住了衣袖,想身體軟下來,好好躺在陽光裏,嗅著外婆蒼老的體香,脫下涼鞋,睡一覺……
土地的香氣,濕漉漉地順著草縫鑽了出來,外婆的指節猶如生長的樹枝,我竟聽到了鳥雀歌唱的聲音,停在外婆給我俯腰,問我“乖女女,要不要吃水蘿卜”的話尾音裏,黏著土的蔬果,盛滿一竹筐,大個的蜻蜓也貪婪地舔食著葉尖上的露水。我真的,真的,不願意以任何身份,就此長大……
也有一次,它尖銳的趾甲劃破了我的手,手腕上血湧了出來。它害怕地趴在鞋架下,機警地盯著我貼藥洗血的背影。深夜去醫院,打了破傷風針,夜半的醫院總是有些寒涼,但一推開門,它喵嗚喵嗚叫喚著,罐頭已見底,水盆裏的水也喝了一半,它跑向我,扒著我的褲縫,舔著我包紮的傷口,著急地要讓我抱它,那樣子就像在問:疼不疼,餓不餓,傷好啦,我們一起坐下來,好好吃個飯吧。
我問翩小鬧:“嘿,我在給你寫篇文章呢!”它抬起頭,裝做打太極拳一樣和我推來搡去,又像小袋鼠一樣橫著在床上蹦來蹦去,在窗沿上像嚴肅的行吟詩人一樣背向我半坐著,等待一份“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窗扉緊掩,恰如青橋的石板向晚,跫音不響……”的愛情,然後忽然旋過身子,抱著我的臉頰,濕涼的鼻翼貼著我的眼尖,親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北京,窗外依舊地鐵隆隆,晚歸的異鄉人推開一扇扇出租屋的門,有些有人等待,有些冷清寂悶……七拐八彎的胡同裏,麻雀低頭交談著夏天,一對對擦肩而過的情侶身上的故事。有些結束在雨季,有些開始在晴天……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我是個過客。
一個人,一隻貓,生活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