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從竹林精舍中湧了出來,是講經結束了嗎?我聽見有人議論,今天提前結束了,是嬰兒的哭聲擾亂了神僧的心緒嗎?
我不免有些得意,但我很快便再次見到那個僧人,他安靜地站在精舍的門口,古怪的目光如同尖針般落在我的身上。
他為何要如此看我?他能看穿我的心意?
不知為何,我的哭聲竟然不得不停歇,我竟無法在那樣的逼視之下繼續哭泣。母親喜悅地將我送至目犍連麵前,恭敬地說,神僧,請為這孩子祈福吧!
目犍連接過我的時候,我感覺到身上的寒意。他的雙手並不溫暖,卻也不是特別寒冷,如同是清溪之水流過我的身體。以前,小的時候,母親將我浸泡在小溪中,清洌的水就是這樣洗滌我的全身。
他當時的目光我永世難以忘懷,他並沒有說些什麼,也許在他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便知道我的靈魂不被祝福。
也或許正是因為他不曾為我祈福,在以後的歲月中,我的靈魂步步墮落,漸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神僧不願為我祈福這件事使母親心情落入低穀,她抱著我離開竹林精舍之時,一直深鎖雙眉。我忍不住伸出小手輕撫她的眉心,想讓她不必如此憂慮。這個動作逗樂了母親,她終於微笑了起來,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我聽見她說:“寶貝,你永遠都是媽媽最珍愛的珍寶。”
那時我相信了她,但很快,不過是盞茶的功夫,我就知道她在說謊。原來她根本就不重視我,什麼珍寶?當真的事到臨頭之時,我這個珍寶便會被輕易地舍棄。
我們回到家中,家裏的情況有些離奇,老傭人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母親抱著我進入內堂,我和她都同時聽到古怪的聲音。
這聲音讓母親的臉迅速漲紅,但馬上又變得慘白。她站在臥房的門外遲疑不定,不知是否應該推門而入。
我看著她的手舉起來又放下,放下又舉起來,反反複複有十幾次之多。這讓我覺得不耐煩起來,我決定助她一臂之力。於是我再次放聲大哭,做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就是有這點好,想什麼時候哭便什麼時候哭,沒有人會責怪她更不可能會懷疑她是另有所圖。
這哭聲驚動了屋內的人,也驚動了母親,她終於下定決心般地推開了房門。那情形後來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自此我討厭不穿衣服的人類裸體,隻要一看見赤裸的人便有壓抑不住想要嘔吐的衝動。隻不過,在我長大了以後,我如同所有的女子一樣,不得不麵對赤裸的身體,不僅要麵對我自己的,還要麵對男人的。每一次,我都會下意識地想起那天的情形,下意識地惡心。人是這樣的一種動物,當某種情緒達到極致時,人會自動選擇麻木,到最後連自己都忘記了曾有過如此情緒,比如說悲哀,再比如說思念……
再後來,我為了使自己相信我已經遠離人類的喜怒哀樂,悲哀、厭惡、喜愛這些情緒早便無法左右我,每當我殺死一個人的時候,我都必然將他們的衣服剝光。
我看見衣衫不整的外祖母和父親從床上爬起來,他們赤裸的身體如同是兩尾剛剛捕上岸的大魚。這情形立刻讓我破涕為笑,本來寂靜如死的臥房內立刻便充滿了我清脆的笑聲。
但我的笑聲卻很快因母親臉色的改變而慢慢地止歇,我看見母親蒼白如紙的臉。這一年以來,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的神色,我並不喜歡,當時我不認為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過是外祖母和父親沒有穿衣服躺在一張床上,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
多年以後,父親酒醉時曾對我說,蓮奴,其實我也覺得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父親是匈奴人,他是經商到達我的故鄉的。他說在他的故鄉,一個男人同時娶母女為妻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完全沒有料到我母親會因為這件事而如此憤怒,憤怒到丟下了尚在繈褓中的我而一走了之。
父親說,蓮奴,其實她並不愛我們對嗎?
他死的時候我十六歲,他老得很快,不到四十歲的中年人,看起來已經如同衰衰老翁。他努力想讓我注意到他所說的話,但我隻是安靜地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修竹。
風從竹林過,吹動竹葉沙沙做響,如同多年前母親帶著我去見那個出世神仙般的僧人。
父親以為我如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但我卻忽然回答,你說得不錯,她並不愛我們。
我周歲生日那一天,母親放下尚在繈褓中的我,隻身離開家鄉。她走得很決絕也走得很快,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就那麼轉身離去。
我曾以為她隻是生氣跑出去散心,我曾以為某一天她會回來。但從此以後,她便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再也不曾出現。
我為此深恨父親和外祖母,隻有我知道我用怎樣的占有欲愛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