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匹駱駝隻有最後一匹上坐著一個人,那人身著胡服,頭戴氈帽,坐在駝背上搖搖晃晃,似乎喝醉了酒,隨時便要落下來。但無論駱駝搖得多麼厲害,他卻始終穩穩地坐在駝背上。
駱駝越走越近,解憂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她滿懷欣喜的神情中多了一絲驚愕,那人竟是翁歸靡。
五匹駱駝上滿載食物和飲水,翁歸靡問解憂,“你想往東還是往西?”
這個問題使正在努力讓水流入自己幹裂喉管的解憂略滯了滯,第一次知道喝水也是如此讓人痛不欲生的事情。
她含著水想了片刻,側頭看了看馮嫽。馮嫽淡淡地道:“不必看我,你是公主,由你自己決定。”
馮嫽的聲音黯啞,與平時大不相同。
解憂用手托著腮,坐在沙丘上發愣。她的全身都用白布包裹著,以抵抗陽光的照射。食物和飲水足夠走出沙漠,無論是向東還是向西。
常惠比她年長十歲,她五歲的時候,常惠已經是十五歲的少年人了。解憂記事算不得早,不過一旦記住了,便忘不掉。五歲以前的事情都記不得,五歲以後的事情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漢人喜歡過上元節,滿天飛雪的日子是最吉慶的。常惠背著五歲的她,從燈市中穿行而過。她一直固執地咬著常惠的衣領,口水流得到處都是。口水結了冰,常惠因此大病了半個月。
七歲的時候,她比男孩子還淘氣,每天拖著鼻涕到處跑,常惠便跟在她身後不停地大叫。他叫喊的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別跑得那麼快,小心摔倒了。要是臉摔破了,長大了就沒人要你了。
那時她還不懂什麼叫沒人要你,覺得常惠比奶媽還囉嗦。
到了十歲,常惠二十歲,行了冠禮,算是成年的男子了。她偶爾會問常惠,惠哥哥,你為什麼還不娶媳婦啊?
大漢的風俗,男人到了二十歲,年紀也不算小了。常惠便笑嘻嘻地拍拍她的頭,解憂長大了當我媳婦好不好?
那時她已經開始學著做一個貴族小姐,說話變得細聲細氣,痛恨練女紅時針總是刺破自己的手。隻是她還不懂害羞,當常惠這樣說的時候,她便回答,好啊!
到了十三歲,似乎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了。她和許多手帕交的貴族姐妹們一樣,迷戀上了朝中最美麗的一個少年。那名少年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喜歡穿華服,戴高冠,他腰帶上的玉飾總是出奇得多,衣袖也比一般人要寬大。
姐妹們都說他真美,她也覺得他真美,就學著別人的樣子寫了一首情詩送給他。
那一次,是常惠唯一一次對她發火。她清楚地記得常惠將那塊寫著情詩的手帕丟在她的臉上,毫不客氣地臭罵了她半天。她先還為自己辯解,越是辯,常惠就罵得越凶。後來她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常惠才終於一下子停了下來。
本來那樣急風暴雨般地痛罵,忽然停了下來,讓人覺得突兀得不自在。她用雙手掩著臉哭,一邊哭一邊從指縫裏偷看常惠。也不知為什麼,麵對此時的常惠就像是小時候做了錯事不敢麵對父母一樣。
常惠並沒有像她預期的那樣安慰她,隻是默默地轉身離去。她看著常惠略顯落寞的背影,心中忽然若有所悟。
那件事後,常惠足足有兩個月沒出現在她的麵前。她想他是真的生氣了。
她努力補救,但每次到常惠家裏,傭人不是說常惠外出,就是說常惠在見客,或者說常惠在與老師談論詩文。
兩個月後,又是上元。她站在家門口的石獅子旁發呆,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馬,每個人都很快樂,小孩子手中提著燈籠。她家的門口也掛了大紅的燈籠,畢竟是上元節。
父親和長房都進宮去了,母親叫她一起去看燈,她看了母親一眼,沒有回答。母親便也走了。在母親的眼中,她是一個任性而古怪的孩子。
姐妹們也走了,她聽見漫天大雪中人們的笑語。
她忽然有些憂傷,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第一次感覺到憂傷的情緒。每一年的上元節,都是常惠陪著她在市集上閑逛,時而猜燈謎,時而吃湯圓,也會追逐打鬧。
在她歎了不知道多少次氣以後,一雙穿著雲頭靴的腳出現在她的麵前。靴上是曲裾的深紫蟬衣,腰帶上掛著眾多玉飾。
是常惠,他終於來了。解憂跳起來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笑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常惠也笑了,雖然在笑,眼中卻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他說,一直是我陪你過上元,今年怎麼可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