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說的時候,安玉衡便會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嘲諷還是奉承地加上一句:“你真是好心。”
時日久了,他會與我開玩笑,其實我感覺到他的寂寞,他同我一樣寂寞,心中滿懷怨恨。寂寞與怨恨的人總是會輕易地走到一起去,隻因天下雖大,卻是無處可容下孤寂的靈魂。
他說沙子會在次日進城,不知為何,他提起沙子時,語氣之中也會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我問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沉吟片刻,方才回答:“我有兄弟七人,每個人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她,隻因我們兄弟七人是為她而活,為她而死的。”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讓我殺她?若是普通人一定會問出這個問題,不過我和他都不是普通人。我們對於生命沒什麼眷戀,一個是妖,一個是巫師,看世界的方法和角度便是與眾不同的。
我不問他想怎樣,他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在這件事上,我們心有靈犀,無非是看一個結果罷了。
次日,我悄然離開烏孫王宮。自安玉衡來了以後,便有多年不曾離開過了。街上風物大異於前,幸而主要的道路沒什麼變更。
沿朝前街可直達南城門,大多數的都城都是一樣的格局。
我坐在城門附近的酒肆中等候,引來許多驚豔的目光。許多年不曾見人,別人看我之時,我竟有些窘迫不安,不知他們心中在想些什麼,唯恐自己的秘密會被人看穿。說起來真是好笑,我殺人都不怕,竟會怕別人的目光。
也不知等了多久,總算看見沙子進城。第一次見到她,便知道她是沙子。因在芸芸眾生中,一眼就認出她來。
我看著她,忽有落淚的衝動。她身上的氣息如此熟悉,竟讓我想起了蓮花。我看著她從酒肆門前經過,進了不遠處的一家客棧。與她在一起的人應該也是安家之人吧!我隻是遠遠地注視他們,不敢過於靠近,因我怕安家人能看穿我身上的妖氣。
知道他們的落腳之處,我便急匆匆回到宮中,準備香花水沐浴。我一直泡在水裏,希望身上的花香能夠遮掩妖氣。
我如此專注,連安玉衡進來都不知道。他站在桶外看了我半晌才問:“你這是幹什麼?”
我笑道:“你說這樣洗過以後,身上還有妖氣嗎?”
他輕歎,“妖氣又豈是能洗掉的?”
我卻不那麼容易氣餒,笑道:“能少一點也好啊!隻要你們安家人看不出來就是了。”
他神情複雜地注視我,“你見到他們了?”
我興奮地點頭,許多年來,我第一次這麼興奮。我說,“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沙子很像我的母親。”
安玉衡黯然垂首,他道:“你還是那麼懷念她嗎?”
懷念母親有什麼奇怪?不是許多人都很思念自己的父母嗎?
安玉衡卻道:“那不正常,思念隻是思念罷了,可是你的情感根本就不正常。”
我側頭想了想,“沒什麼不正常,我一歲的時候就離開母親了,每次我看見別人有母親疼愛而我沒有,我都很想能與母親生活在一起。這有什麼不正常的?”
“可是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安玉衡忿然離去。
我不知他為何要發那麼大的脾氣,後來我想,那時他是在嫉妒吧!嫉妒一個從未謀麵,生我的女人。人說婦人心胸狹窄,喜歡嫉妒,其實男子亦是一樣。總體來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是莫名其妙,與眾不同的,而他亦是一個莫名其妙,與眾不同的人。
其實我不僅不是一個小孩子,還是一個老太婆。但我的記憶似乎定格在一歲那一年,母親離我而去的那天,我的生命也似定格在那一天。這是上天的懲罰嗎?若我不是自出生之日便有記憶,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繼續賣力地擦洗自己的身體,過不片刻,安玉衡再次回來,他垂頭喪氣地對我說:“我有辦法讓安家人看不出你的妖氣。”
我大喜,立刻爬出木桶。他轉過頭,不看我的身體。我從身後環抱住他,柔聲說:“是什麼方法?你一定要幫我。”
他頹然長歎,低低地道:“可是你要記住,她是你的獵物,我隻怕你會忘記這一點。”
我微笑道:“我怎會忘記。她身上有不同一般的能力,若是吸了她的血對我的修行一定頗有益處。”
我說的是謊言,我隻是個妖,根本不存在什麼修行與否的問題,而且我現在也絕不想殺死沙子。不過我騙他又如何?這許多年來,他在我眼中始終是個棋子。
他在我身上施了巫術,叮囑我道隻要不染血光,就無人能看出我是個妖,連安家的人也不能。
次日,我在客棧外等候,直到安開陽走出來。看他去的方向應該是神廟,他一定是去拜訪安玉衡。他走了很好,雖然我身上已經沒有妖氣,卻還是對他心存忌憚。
我走進客棧,一眼看見臨窗而坐的沙子。她麵前放著兩盤食物,她怔怔地看著,卻似乎完全沒有胃口。
我徑直走到她麵前,坐了下來。她抬頭看我,神色不動。我喜歡這種冷靜,蓮花色也是這樣冷靜的。我說我很餓,可不可以把你的東西給我吃。
她點了點頭,目光卻敏銳地掃過我的服飾。
其實我是真的找不到破爛的衣服,宮中的下等宮女穿的衣服也比普通人家女子要好。我一邊吃一邊道:“我是從宮裏逃出來的,他們要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