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鬆開他,失去靈魂的身體便無依無靠地癱倒在地上。我雙腿一軟,坐在他身邊,放聲痛哭。幾十年來,自從母親走後,這是我第一次痛哭。
我就這樣無休止地哭著,卻感覺不到心中的哀傷。已經麻木的心,是沒有哀傷之感的。天亮之時,我終於停止哭泣。我怔怔地坐著,過往的幾十年自我眼前一掠而過,不曾留下什麼痕跡。甚至青提與莎羅的生命亦自我的眼前一掠而過,不曾留下什麼痕跡。
其實我們都隻是命運中的一粒沙,隨波逐流,隨遇而安。這茫茫的天地間有無數的沙,都在經曆著各自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我忽然看見桌上的那封信,其實我早該看到,但我心慌意亂,且隻想到吸血之事,因而那麼明顯的東西直到現在才能看到。
我拿起信,是安玉衡留給我的。
蓮奴,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已經吸盡我的血。我沒有離開,因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沙子不是你的獵物,你才是她的獵物。這件事是四十年前便已經計劃好的。
你一定會覺得奇怪,沙子不過十九歲,為何四十年前就已經計劃到了現在的一切。隻因,四十年前,在樓蘭國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時候,我們七個兄弟皆是王的親侄子。王死在親如手足的兄弟劍下,安家也因之死去了無數的人。雖然我們七兄弟得以脫逃,隻是心中卻留下了仇恨的陰影。
四十年前,沙子的母親還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女嬰。我們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女嬰的身上,隻因安家的女子有著與眾不同的力量。為此,我們選擇了幾個人,將來會成為她曆練的目標。這其中就有你。
可惜的是,她死得過早,未曾有所作為,便已經死去了。幸而,她生下了沙子。
沙子更加奇特,遠遠超過了她的母親。於是本應由母親完成的曆練,現在便由女兒來完成。為了使她堪當重任,我們兄弟七個都懷著必死的決心。
那時候,我被派到了你身邊。
我一直滿懷著怨恨等待這一天的來臨,為了使你更強大,我甚至幫你尋找獵物。隻不過,我從來不知道,寂寞的心原來是如此需要慰藉。這幾十年來,我看穿了你的寂寞,也看穿了我自己的寂寞。漸漸的,我明白一件事,怨恨的人,最先傷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不知何時起,怨恨不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情緒,我更加關心你的一顰一笑。我從來不曾妄想過什麼,隻希望你能平安快樂。
但命運終究還是到了這一天。我接到大哥臨死前的消息,他說沙子已經開始了命運之旅,我知道,我無法逃脫,而你和沙子是命中注定的宿敵。
隻不過我卻不曾預料到,沙子會使你想起母親。這許多年來,我都希望你忘記她。你心中所懷的也許不是怨恨,而是依戀,但這依戀自開始便在傷害你。
我知道我必死無疑,但我的私心裏卻希望你能快樂地活下去。所以,請你離開這裏,離沙子越遠越好。我不希望看見你再受傷,也不想沙子受到絲毫傷害。
也許我是安家的叛徒,我很想告訴我的兄弟們,怨恨全無意義,因怨恨之人,最先傷的便是自己。可惜,他們不會知道了。
我將這信反反複複地看了數次,心裏忍不住想,他這樣是什麼意思,是在向我表達傾慕之情嗎?可是他以為他是什麼身份?不過是一個巫師罷了,而我,卻是高高在上的太後。他未免太輕狂了,一個巫師憑什麼傾慕太後?
我這樣想著,眼睛就又有些發酸了。眼睛發酸就是代表要流眼淚,但我為什麼要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流淚?
這許多年,我不過是感覺到寂寞,而他不過是寂寞中的一個調劑品罷了。
我這樣想著,淚水終於還是婆娑而下。我將那信遠遠地拋出門外,很想再發脾氣般地丟一些東西出去,但是整個房間中,略無長物,我沒有杯碗之類的東西好丟,連被子枕頭之類的東西也沒有。
環顧空寂冷宮,這許多年,原來我一無所有。
其實,幾十年來,我有的不過隻有安玉衡的關懷罷了。
我摸了摸他的屍體,屍體已經冰冷。他是死了,再也活不回來了。其實他活著又能怎樣?這幾十年,他越來越老,雖說因身具巫術顯得比本來年齡年輕一些,但看起來也是中年人了。而我,再過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永遠是少女的模樣。就算他活著,又能怎樣?難道說我將他也變成妖嗎?
我想了半晌,決定將他的屍體留在這裏不聞不問。反正這冷宮也無人涉足,就讓整個冷宮成為他的墳墓吧!
然後我離開桃林,決定前往精舍。
事到如今,唯有一件事還不曾完成,那便是殺死目犍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