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阮,看著他英俊的側臉,我心中暗暗有了打算。
太原已然到了。下了馬車,他本是要直接送我至學士府,我推辭說,公子,路途勞累,我有些疲乏,現在去見令尊,恐不大好吧。待我休息一日兩日的,再行拜見也不遲。
他替我拿過阮,道,好,那待我回府見了父親娘親後,再來看你,你要養好身子。於是他送我去了客棧。一路上,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我身上,溫柔得就像鬆風寒裏的水波。暫且稱你為一聲夫君,夫君,離兒抱歉了。
趁他回府,我抱著阮,離開了客棧。
黃梅天氣易變,頃刻,便下起了大雨。我緊緊地抱著阮,盡量不讓它淋濕。本想找輛馬車回去,可我不知哪兒去找馬車。於是隻能跌跌撞撞地行在太原的路上。
衣服都濕透了,粘在身體上,難受得很。
兩旁都是陌生的街道,隻有懷裏的這把阮,有著我的體溫,是我所熟悉的。
所有與他的過去,便同這些水汽一般,都泯滅了吧。
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離兒——是那把熟悉的嗓音。
我滯然回轉身去。大雨裏他須發盡濕,卻笑將了開來。
他衝過來將我一把摟在懷裏,囁嚅著唇,終於找到你了,我真害怕,你會離我而去。
他的衣衫和我的貼在一起。我哭著說,怎麼會呢,我怎麼會離開你。我隻是出來走走。
我永遠不會再離開你了。
我能感受到你的心痛。和我一樣的痛不欲生,肝腸寸斷。
再大的困難,讓我們一起去度過吧。再沒有比離開你更讓我難受的事情了……我嗚咽著靠在他溫暖的肩頭,斷斷續續地說。
回應我的是他堅定的應聲,還有他一滴滴下落的混著雨水的眼淚。
第二日,他便攜了我去見他的父親和娘親。
我道了個萬福,低垂著臉。
把頭抬起來罷。他母親聲音威嚴,沒有絲毫溫度。
我抬起頭看,看見一個穿著華衣的婦人,她雙眉緊鎖,斜眼看著我。如果沒有她對我明顯露出的鄙夷,應當是個很有風度的女子。
這位姑娘,恕我們管教無方,他是定定不能娶你的。
我的眼光自地麵延伸上去,黑色皂靴,精致的儒服絲袍,威而不怒炯炯有神的雙眼。如此氣度,不愧為文淵閣大學士。
這是貴府家務事,我知道我是斷斷插不上話的。但是,令郎與我,我們不是兒戲。我可以不當正室,沒有名分也不打緊……我把頭略略抬起,語言真摯。
他打斷我的話。不,我是一定要娶她為妻的。我要風風光光,名正言順地把她娶進門。
荒唐!他父親手掌往楠木桌上一拍,厲聲道,自古以來就講門當戶對,如今你娶一個不明不白的女子過門,成何體統!
況且你前途遠大,皇上正欲將你升遷,如此醜事,豈不壞了名聲。他母親沉沉地道。
不明不白……成何體統……
是啊。我已不再是以前那個富家千金了。娶我為妻,隻能給他帶來禍害。我正欲告辭,忽然他挽住了我的手。
他沒有看我,卻直視他的父母親,一字一頓。為了她,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官場浮名,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有離兒這一知音,足矣。
好一個足矣。
他母親見他如此堅決,口氣緩和了下來,道,先安排個廂房讓離兒姑娘歇息了罷,別的事稍後再提也不遲。
他父親重重地歎氣,他則對我笑得明媚。
歇下第二日清晨,他母親便來找我。
離兒姑娘,我們也知道你是個好姑娘……隻是,你也要為他想想。流言蜚語足可害死人哪。她坐下來,執住我的手。
我又何嚐不知呢。隻是,離了他,我們兩人都會痛不欲生。夫人,你應當理解,這人間,是有真情在的。我定定地看著她。
情包括很多種,譬如我們對他的期望,再如,你對你母親的關心。她語氣一變,從襟裏掏出一塊玉佩。這豈不就是我娘隨身攜帶的玉佩!
我胸口一悶,目光如刀般落在她身上。你們對我娘親怎麼了?
如你同意離開我兒,你娘親自然安然無事,且我們府裏會派幾個丫頭過去,帶些銀兩,讓你母親安享晚年;倘若你再執著,可別怪我們無情無義。我們也是為了孩子好……她把玩著玉佩,再遞到我麵前。
堂堂學士府夫人,怎能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我接過玉佩,恨恨地道。
正是因為堂堂學士府,是斷斷不能接納你的,才出此下策。離開他吧,你們都年輕氣盛的,時間一久,便會忘卻了。她拿出些銀兩,塞在我手裏。
真真不如相忘麼?
我棄掉銀兩,抱著阮,便離開他家府邸。
這一去,怕是永別了。
恐他是再也找不到我了。
娘親既然有人服侍,我暫且也不想回去那個傷心地。於是繼續北上,來到京城。
出門時本沒帶多少銀兩,異地他鄉,窮困潦倒,一日,在街上抱著阮恍惚行走,一美貌女子攔住我說,姑娘,會彈阮?
我點頭,看著她。
跟我走罷。也莫流浪了,姐妹們依靠著也好過日子。她笑著對我說,我叫顏夕。正打算招幾個樂師,辦個茶樓。
於是我便來到了幻羽樓。那時,尚隻有我和顏夕兩個人,茶樓也尚未開張,她總是好脾氣地笑說,還有人會來的。一定會的。
她說,我們要做的不是找,是等。
她說,阮離,把過去都忘了吧。這樣會比較幸福。
我想,她亦是個有故事的人。
可是忘記,又怎能忘得了那日的男子。
我隻能在每次彈阮的時候,可以些微離他近一些。
自阮離演奏後已是數日。轉眼間,月亮已漸漸變圓,那麼離望這日便不遠了。屏風上的第二位女子,也該出現了罷。
所以在月圓那天,來到幻羽樓的人較之上次明顯多了幾倍。上弦那日阮離的出現已經傳遍了大半個京城,人們交頭接耳時總神色詭秘地說,那新開的幻羽樓,不僅掌櫃的漂亮,第一次演奏的那位姑娘也美若天仙,更能演奏得天籟之音。
已是酉時。在座的茶客莫不翹首以待,更有人眼睛直直地盯著那木樓梯的方向。
女子便出現了。
看上去沒有驚豔的感覺,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眼神也渙散得很,但是細細看去,有種非人世的淡定。仿佛這紅塵一切,都與她了無關係。手中的玉笛,比鮮嫩的翠竹還要綠。
果然是玉屏風上雕就的樣子,不差絲毫。
她走上梨台,隻微微一笑,便橫舉起笛子。
這一笑,讓人有不在凡間的幻覺。
而笛曲……低音哀婉,伴隨著隱疼,高音清遠,零散著嗔怪。這管玉笛哪是玉笛,分明是一個多愁的女子。那深度的綠,也仿佛帶上了點詭異的意味。
妝台前,秋已至,思萬千。妝如初,有誰憐?
用笛來演繹《妝台秋思》,有一種來自塞外的荒蕪與淒愴。笛韻隨著情緒的跌宕起伏便流淌出來,雖然間隔著曆史的滄桑,但聽這一段憂傷的曲子,心情也會雜亂無章,如落紅孑然地飄飛,不知哪兒是歸宿。
下座的聽客便都醉卻了。
與世無爭的清寒感染了眾人,意象中那個美貌而善良的女子昭君仿佛在明明秋鏡前對著你莞然一笑,周身便清冷寂寥了起來,抑製不了的蒼茫與空曠侵襲而來。
思,何所思?莫不是思那故土舊人,還是她預感到了自己留給世人的終將是一個青塚?
台下已有幾位女子嚶嚶地哭泣,梨台上的女子竟也落淚了。她的淚滴落在碧綠的笛身上,流淌成一個優美的弧度。
良久,終於在笛尾頹喪地落了下來。
曲罷,她止住了淚,淒恍地笑。小女子竹安。
走上二層時,竟有男子不自覺地尾隨了上去。兩個小二忙攔住道,客官留步。店裏有規矩,二層是姑娘們居住的地方,客人是不得上的。
男子大腹便便,衣著華貴,正欲發作,掌櫃的走到他身前,溫潤地笑。
我們幻羽樓可不是花茶坊,一層茶肆,二層是勾欄。大爺你未免太小看我們了。說完,驟然臉色一變。
身後的小二看著掌櫃冷漠的神色,一掌打在厚實的木桌上,隨著一聲鈍響,木桌轟然崩塌。
再也沒有人敢上二層。
大家心裏都有數,幻羽樓裏的小二可都不簡單。
那遙遠的二層,也許真是人們不可觸摸的地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