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誰有這樣大的手筆?我綹整齊發絲,奇怪地問。
不清楚他的來曆。好像從來沒見過呢。丫鬟回話說。
罷,去看看就知曉了。
我有個專門的房間為客人彈奏,中間以輕紗相隔。
在桃木椅上坐定,我對丫鬟說,讓他進來吧。
隔著紗望過去,他戴四角方巾,服淡紫綢紗綾緞袍。是個官宦之人呢。怪不得不吝銀兩。
公子要聽何曲?我淡淡地問。
鬆風寒。他朗聲道。
好曲。我撥轉琴軸,說。
在阮的音調裏,出現了無邊的幻象。老樹,寒山,清流,雲靄,古寺,閑僧。沉沉的暮色,無邊的鬆風。
曲畢,他輕輕地自語,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我看到了波光,碎金一樣的波光,還聽到了鬆濤。
我微微愕然。他果真能聽出我阮裏撥出的意象呢。很少有人有如此安定的心境去聽出來這些微小的細節。
公子好耳力。我真心讚道。
好耳力也抵不上姑娘的好琴法。他微笑著說,今天就彈到這兒吧。姑娘如果想歇息了,我便告退,如果姑娘尚有興致,我們聊會兒吧。
公子……你花費了那麼多錢,隻是為了和我聊聊?我詫異地問。
我隻是喜歡姑娘的琴聲,為了不想讓姑娘為謀生而彈,略施綿薄之力而已。姑娘額點朱砂,賣藝不賣身,想必是有苦衷的。他端起茶盞,小嘬一口答道。
如此簡單的原因。我周身忽然騰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
這世間,原來當真是有知音存在的。
古有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而現在,竟有一個男子為了我不為謀生而彈,一擲千金。
我的手心潮濕起來,忙將阮橫放在一旁,端起茶盞,說,倘若公子不嫌棄離兒口拙,那我們就聊些話吧。
談話中,才發現,他亦會洞簫。洞簫和阮是可以配合著演奏的樂器。因那一管斑駁幽暗的竹子,同樣是寂寞的。
這當是他如此喜歡我的琴聲的原因了吧。
恕我冒昧,公子能否明天攜洞簫前來,吹一曲給離兒聽聽?我問雖問了,但心裏也沒把握。畢竟,誰會把一個青樓女子放在眼裏呢。隻是他們的玩物罷了。
沒想他一口應允。
看來,他是不曾輕賤我的。
然而第二天,待到日薄西山,仍不見他的蹤影。
我微微冷笑,普天之下的男子,終究都是涼薄的。
隻是為什麼內心糾結得疼痛。我這才明了,這才是真正的寂寞。
不是因為寂寞而心有所念,而是因為心有所念而寂寞。
窗外一輪蛾眉月兒,勾動人心腸。像一把彎刀一樣剜著心,一下一下的生疼。
還是早些入睡了吧。再等,也是不會來的。正想吹了燈,一陣急急的足音,丫鬟奔上來敲門說,離兒小姐,昨日的那位公子來了,正在房內等候呢。
我猛地推開房門,抑製不住地露出欣喜的神色,果真?
小姐,我會騙你麼?丫鬟看著我的失態,掩嘴笑道。
我掩了門,意外自己竟是這樣驚喜。不過是一個約定而已。微微攏了下發,整了整衣裳,我便抱著阮去了。
仍是隔紗相見。
他語氣裏透著真切的歉意,離兒姑娘,實在抱歉,白日裏有點急事,這麼晚來不會打擾了姑娘休息吧?
不,我微笑,公子的守信讓離兒好生感動。
不瞞你說,白日裏家裏人非要我去相親,可我並不中意那姑娘。父親和娘親又執意……唉,不說這些煩心事了,姑娘要聽哪首?他執起簫,落在唇下。
還是昨天那首鬆風寒吧。那首用簫演奏也是極好的。我端坐著說。
簫的音色是有點空落的。一聲聲歎息落在笛管裏,婉轉成百轉千回的憂傷。空山,歸人,空傷。
明明是一首清冷的曲子,被他吹來,反倒有些溫暖的意味。
擱置在阮弦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和著音動起來了。與他阮簫相和這一曲,也被他感染著有了溫暖的音調。
一種蒼茫而又塌實的溫暖感。
我忽然急於看那一張容貌。究竟是怎樣的男子呢。
一曲終了,我掀開紗簾,他正把簫放在桌上,一抬頭,詫了半許。
如水月華下的男子,麵若蓮花,眸比星辰,臥蠶眉如徽墨畫就,衣著雖是便服,但不失華麗。
於是那個英俊的人麵便落入我的眼中。他溫柔地看著我,靜默如同鬆樹。
離兒。半晌,他輕輕地喚。
我這才回過神來,忙放下阮,執起紫砂茶壺,將他茶盞中的茶水補滿,垂著眼簾說,公子,喝茶。
他應了一聲,推開窗子說,今晚好月色。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他慢慢地吟道。
我接道,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他吟完,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這是《詩經》裏的《月出》。詩人在月下遇到一個美麗的女子,因為愛她,於是就悄然心憂了。
他是在暗示什麼麼?
不。我不可能,也不能是他的佳人。
離兒謝過公子賞臉演奏,夜已深了,公子請回吧。我淺淺地微笑著說。
他頓悟過來,說,是啊。那姑娘就安歇吧。我也該回去了。
邁出門的那一刹那,他回頭,用那星辰一樣的眸子看著我,說,離兒姑娘,近幾日我要去趟京城,可能來不了,你隨意吧。
是。我道了個萬福。
從窗口望下去,他已經走得很遠了,我的視線卻始終停留在那個方向。抬頭望著夜空,群星璀璨。
其實自他出門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內又開始糾結。
此後數天,他果然無有到來。可我仍天天守候在房內,生怕他哪一天回來了,要聽我彈阮怎麼辦呢。
對著銅鏡恍惚地妝容,忽然心驚。我又何必如此在乎他呢?那個錦衣華服的男子,絕不是我的歸宿啊。
可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浮現出他清晰的溫柔的眉眼。他的簫聲回蕩在耳邊,一陣一陣,使我的心也空落落了。
倚著窗,獨自看著街道上的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他們的喧囂,畢竟是他們的。而我,唯隻有獨守寂寞了。
很快,他為我預定的半個月期限已經到了。而他的人,始終沒有歸來。我又重新開始接待客人,一切都仿佛沒有發生過。我的生命中,仿佛從來未曾出現過那麼一個男子。他會吹簫,為我一擲千金,看我時眼神溫柔。
恐怕隻是一場夢境吧。我的阮音愈加寂寞。
一日,我坐在房中兀自發呆,丫鬟突然推門進來。
越發沒規矩了,不是說進我房間要先敲門的麼?我淡淡瞥她一眼,說道。
不是的,姑娘,有人把你贖出去了。丫鬟粗著喉嚨,一臉欣喜。
是他,一定是他。是他回來了。我騰地站起來,往外跑去。
剛欲下樓,便與一人撞了滿懷。他的衣裳有淺淡的馨香,手心溫暖,將我扶起。
一抬眸,眼淚卻無端地掉落下來。
離兒,哭什麼。他笑著用拇指替我揩去落下的淚,說,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離兒,我要娶你。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便隻留下了他無比好聽的嗓音。
他說,離兒,我要娶你。
這一定不是做夢吧。
我喜極而泣。他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裏,良久都不放開。
走出天香樓的時候我隻帶了阮。這個讓我感到屈辱的地方,我終於不再留在這裏了。他一定是花了大價錢才將我贖出的吧。我轉過頭去望他,他執著我的手,溫柔地朝我笑。
離兒,我家的府邸在太原,我們先北上,至家後擇日成婚。他將我扶上碧篷翠簾的馬車,輕聲道。
我紅著臉,輕輕地點頭。可是我娘親尚在此地……
他吩咐了一個隨從留下照顧我娘親,道,待我們在太原安定下來,便把你娘親接去。
現在,我是什麼都不想考慮了的。不想考慮他父母對我的成見,不想考慮我們未來的路是有多麼艱難。
隻願這樣,便是永遠了。
他告訴我,原來他的父親,便是名震朝野的文淵閣大學士。我的心一緊,臉上卻撐出笑容,道,難怪公子如此才華橫溢。
文淵閣大學士,又怎麼能接受媳婦是個娼門女子呢?這定然使他們家族顏麵掃地,受人非議。況且上次他也提及過,父母曾給他安排過婚事,隻是他不樂意。對方一定是名門閨秀吧。我如此硬生生介入,隻會導致他和家裏的關係緊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