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點兒都沒有看不起他那個事業受阻,在母親眼裏“什麼都不是”的父親。
他有時候拿著厚厚的一疊錢,不知它們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讓母親如此崇拜。
是啊,王爾德說了,年輕的時候,曾以為錢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年老時,我卻發現,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錢太重要了。他無法否認這些,他身上穿的衣服,住的大房子,吃的幹淨的豐盛的食物,都是錢換來的。沒有錢,便不能構築情感。
可是顧城不懂,錢怎麼會是最重要的呢?
最重要的東西,應當更加神聖一點。
比如,愛。
顧城熱愛他的父親,也欣賞他的職業,可是母親不準他碰相機。她怒斥丈夫的無能,讓顧城覺得十分費解。
有一天,他聽到一貫沉默的父親說,好,聽你的,離婚吧。
母親卻在那一刻怔住了,跋扈的神情消失,臉色蒼白,如同鬼魅。
他們沒有離成婚,父親也沒有如願娶別的女人。
生活變得更加糟糕,他們像是居住在一起的陌生人,危機四伏,四麵楚歌的感覺,讓顧城的童年,變得十分殘酷。
他聽到父親在電話裏說,對不起,保護不了你。讓你受委屈了。對不起。
然後看到他頹喪地掛掉電話,抱住腦袋。
保護不到想要保護的人。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他聽說母親跑到那個小鎮上大鬧了一場,掌摑了那個所謂的“第三者”。他缺席這樣的場景,卻在日後無數次想起那個女孩的眼神,銳利,卻也易碎的一雙眼睛。
以及她的那句:“你反正還是要走的。幹嘛說保護我。你保護得了我多久呀。”
曾經的許多疑惑,後來歲月給了他答案。
比如,他們的婚姻終於走向尾聲的時候,他知道,母親並不是真的嫌棄父親,並不是真的覺得他不思進取,一無是處。
相反,她愛他,並且用一種偏激的方式愛他。
永遠記得他們離婚的時候,母親抱著顧城,用決絕的嗓音沙啞地喊道。
“如果你敢娶她,我就帶著兒子,一起去死。”
他原諒母親的自私,是在很久以後,明白了所有的盔甲不過都是安全感缺失的一種表現,是愛的一種無處宣泄。
成長是在一片陰霾裏完成的,盡管他看起來陽光自負,囂張得像所有富家子弟,結識各種各樣的女孩,早慧讓他跟同齡人不太一樣,因此,更加脫穎而出。
直到後來碰到羅莎,在一個樓梯口看到她抱著膝蓋大哭。他在她旁邊坐下來,時光像是穿梭一般地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個陌生的大院子,一個女孩用清亮卻含淚的眼睛抬起頭來看他。
與當時羅莎的眼神,如出一轍。
他的記性並不是什麼的好,他忘記了很多事,比如為羅莎出頭的理由,次數,他身上的傷疤是哪一次落下烙印的。統統不記得。卻記得那時風涼,眼神涼,心中卻猛地一熱。
正值青春期,多巴胺分泌,愛上一個人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承認,他是很用心地,喜歡過羅莎的。
他當時伸出手去,學著電視劇裏那些英雄的口吻,像個大人一般說:“喂,誰欺負你,我替你收拾他啊。”以及後來他許諾:“你放心,我說了保護你,就會保護你的。我說話算數。”
他替羅莎海扁了一頓她那異父異母卻共同生活的可惡哥哥。14歲的顧城將他摁在地上,像是幾年前揍一個口出狂言的小胖子。
隻是站在旁邊的人,成了羅莎。
即便年輕,卻還是會有片刻的唏噓,不知道那個女孩子,過得好不好。那個死胖子,有沒有再欺負她?
時間像細水靜流,世界廣袤,於他而言,青春並不是太難熬。
隻是有些心裏的東西像是熱帶植物一般瘋長。比如一種刻骨的孤獨,是不會表達給任何,並非同類的人看的。
那些年,甚至直到現在,母親依舊用她善意的獨裁,掌控著其實已經不再屬於她的父親的生活。
父親並沒有過度抵抗,或者直言,我們已經離婚,請不要幹涉我的生活。
後來他知道,一切看起來的“逆來順受”無非都是因為心中愧疚。
因為不愛,有時候也是一種傷害,並且是最深的那一種。
父親的工作室的抽屜一直上鎖,有一日他去看他。父親在沙發上睡著,一成串的鑰匙掉在沙發腳下。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打開父親秘密的抽屜。
那是一個女人的照片,就是很多年前,他見過的那個小女孩的媽媽。
跟那小女孩眉眼相似。
一刹那的失神,14歲的顧城明白了一些,無法言明的東西。
他的青春,全部都投入到“保護羅莎”這件事上。她的哥哥並沒有那樣好對付。他揍他,他便在家裏欺負羅莎。於是,他繼續揍他。直揍到,羅莎慢慢長大,長成他周圍最漂亮的姑娘。那時候,大家都不再欺負她。可顧城繼續為她打架,跟各種騷擾她的男生周旋。在一個午後,他一拳打壞了那個一把抱住羅莎的“哥哥”的鼻子。
英雄主義消化他的青春,幾乎也忘記了,曾經有這樣一些事,烙在他此刻不再投射的腦海角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