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隻好一遍遍朝奈奈做口形:“奈奈,你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奈奈哭得更加厲害。
是個男孩。
她不知道夜華是什麼時候過來的,醒來的時候感到他握著自己的手,一雙
手仍是冰涼,帶得她一顫,她忍住沒有將手抽出來。
他把孩子抱過來,道:“你可以摸摸他的臉,長得很像你。”
她沒有動。是她懷胎三年的孩子,伴著她無數個日日夜夜,她當然喜歡這個孩子,但她沒有辦法帶著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已經打定決心拋棄他,就不要去碰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讓自己對他產生更深的感情。
夜華在她身旁坐了很久,孩子時而哭哭鬧鬧,他一直沒有說話。
夜華走後,她將奈奈叫到麵前來,告訴奈奈,自己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阿離,勞她以後多多照顧他。奈奈懵懵懂懂地應了。
夜華天天來看她,他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她以前倒是話多,但近來沒興趣說什麼,二人大多時候都隻是沉默。好在即便她不說話夜華也並沒有生氣,大約體諒她還在坐月子。偶爾在沉默中想起失去雙眼前最後所見是夜華浸滿寒意的目光,這種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要發抖。
夜華沒有和她說起他同素錦的婚事,奈奈也沒有。
三個月後,她身體大好。夜華拿來很多衣料,問她喜歡哪一種,要為她做嫁衣。
他說:“素素,我早說過,要和你成親。”
她覺得莫名,既然要和自己成親,為什麼當初又要剜掉她的眼睛。
後來她想通了,夜華他隻是可憐自己,覺得她一個凡人,又沒了眼睛,雖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時,也十分讓人憐憫。他可以有許多側室,給她這樣一個不痛不癢的名分,也沒有什麼。
她想她一定得走了,這九重天上,再也沒有任何可讓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著她散步,兩人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洗梧宮到誅仙台的路線。奈奈奇怪,她告訴這個忠心的小宮娥,她隻是喜歡聞這一路上的芙蕖花香罷了。
半個月過去,她已能憑著感覺暢通無阻地來往於洗梧宮和誅仙台之間。
騙過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
她站在誅仙台上,突然覺得心像風一樣輕。阿離有奈奈照顧,她很放心。立在這雲霧茫茫的高台之上,她突然很想再告訴夜華一次,她沒有推過素錦,不是她欠了素錦,是他們欠了她,欠她一雙眼睛和半生平順安穩。
在俊疾山上,夜華曾給過她一麵漂亮的銅鏡。那時,他要去遠方做一件重要的事,她一個人孤單,他便從袖袋裏取出這樣一個寶貝,告訴她,無論他在哪裏,隻要她對著鏡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聽到,若他不忙,便陪她說話。
她其實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九重天上,她仍將這鏡子帶在身邊,大概因為這是夜華送她的唯一一件東西。
她將鏡子取出來。很久沒有叫他的名字,已經有些生澀。她說:“夜華。”
頓了很久,耳邊傳來他的聲音:“素素?”
她沉默片刻,再次開口:“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處找我。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幫我照顧好阿離。我以前一直夢想有一天能牽著他的手陪他一邊看星星、月亮、雲海、陽光,一邊給他講我們在俊疾山上的故事,現下怕是不能了。”想了想又補充道:“別告訴他,他的母親隻是一個凡人,天上的神仙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訣別話,一瞬間卻突然想要落淚,她連忙抬起頭看天,卻又想起,早就沒了眼睛,淚水又從何而來?
夜華的聲音有些壓抑:“你在哪裏?”
“誅仙台,”她靜靜道,“素錦天妃告訴我,跳下誅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現在已經習慣看不到東西,俊疾山是我的家鄉,周圍都很熟悉,我一個人生活也不會不方便。你不用擔心。”停了停,又道:“其實我當年,不應該救你,若是時光能夠重來,我不會救你的,夜華。”
就聽到他急促地打斷她的話:“素素,你站在那裏不要動,我馬上過來。”
她終究還是沒有再一次向他辯解,那時素錦並不是她推下的。終歸是此生不會再見,有些事,是不是、對不對已經不再那麼重要。
她輕聲道:“夜華,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我們從此,兩不相欠吧。”
銅鏡自她手中跌落,哐當一聲,隱沒了夜華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給我站在那裏,不許跳……”
她翻身躍下誅仙台。風聲獵獵中一聲長歎,夜華,我對你再沒什麼要求了,這樣很好。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誅仙台誅仙,隻是誅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誅仙台,卻是灰飛煙滅。
那時候,她也並不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是個凡人。
誅仙台下的戾氣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卻也正是因為那可敵千千萬萬絕世神兵的戾氣,劈開了她額間的封印。她從未料到額間那顆朱砂痣竟是兩百年前,鬼君擎蒼破出東皇鍾時,她為將他重鎖回去與他大戰一場被他種下的封印。它斂了她的容貌記憶和周身仙氣,將她化作一個凡人。
前塵往事接踵而至,她的腦子在一片混沌中清明,忍著千萬戾氣灼傷仙身的苦楚,她暗暗告訴自己:“白淺,你生來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不曆這一番天劫,你又怎麼飛升得了上神。這須臾幾十年的愛恨恩怨,不過是一場天劫。”
她昏倒在東海之東折顏上神的十裏桃花林裏,折顏將她救醒後大是感歎:“你阿爹阿娘並幾個哥哥發了瘋似的尋你,我也是急得這兩百多年來沒有睡個安穩覺,你這眼睛,你這滿身的傷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誅仙台上絕殺之氣太甚,毀了她些微記憶,她的腦中略有模糊,但至傷的那些還印得十分深刻。怎麼一回事?一場劫數罷了。
她笑著對折顏道:“我記得你這裏有一種藥,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記的事情全忘幹淨?”
折顏挑起眉頭來:“看來你這些年,過得很傷情。”
傷情是句實話,幸得隻有幾年。
眼前熱氣滾滾的湯藥極是氤氳。
她一飲而盡,這世間再沒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過是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幺女白淺上神做的一場夢,帶著無盡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夢醒之後,夢中如何,便忘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