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鳳九果然是奔東華來了。
不過,那騙吃騙喝的真人竟能將一位神女的額間花看作妖花,甚有本事。
元貞惴惴地望著我。
我點頭道:“唔,這般細心,原本已屬難得,可修習道法,你卻還須更細致些。退下吧,今日你暫且不必再看經文,先好好將自己學道的態度參一參。”
元貞耷拉著腦袋走了。
看著他落寞孤寂的背影,本上神心中,十分不忍。元貞小弟,其實你已經夠細致了,再細致你就成八公了。
元貞的背影漸行漸遠,我隨手喚了一個侍婢,著她領著去陳貴人的菡萏院。
鳳九欠東華的這個恩情,便算我青丘之國承了,他日要還,便是我這個做姑姑的和他們幾個做叔叔的來還,今日怎麼也得將鳳九勸說回去。
想必我住的院落位分極高,進皇帝的後宮進得很順利。
因來得匆忙,未備拜帖,便著了大院裏忙活的一個侍婢通報。不多時,侍女引了我們進去。院落並不算大,打理得卻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蟲有魚,吟風弄月的都很合適。
湖邊一個涼亭,涼亭中坐了個圓臉女子,正漫不經心地喂魚,模樣甚普通,額間一朵鳳羽花,正是鳳九如今借的凡胎。我歎了口氣,在青丘時,作為我白家孫字輩有且僅有的一個女丁,鳳九是如何瀟灑意氣。如今為了東華,卻跑來這麼個冷清地方喂魚,令人何其唏噓。
聽見我這一聲歎,喂魚的鳳九轉過頭來。
我悵然道:“ 小九,姑姑來看你了。”
她獨自一人飄零在凡界半年多,必定十分孤獨寂寞,聽見我這一聲喚,悲痛難忍,立刻便要撲進我的懷中。
我張開雙臂。
她嗚地一聲,撲到我後麵緊緊抱住引我們進來的那名侍女。
我張開的兩隻手臂不知該收了還是該繼續伸著。
她滿臉驚恐邊哭邊死命搖頭:“不,姑姑,你不能帶我走。我愛他,我不能沒有他,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開,誰也不能!”
我被她這陣勢嚇得後退一步。
這大約,並不是我們家那隻紅狐狸吧?
鳳九雖還是個丫頭片子,卻從不做大哭大鬧模樣,一向很有擔當。即便對東華用情用得深,時時傷心,也斷然不會傷得人盡皆知,大抵從折顏處順酒來澆一澆愁。
二哥見她還是個小丫頭便時時喝得酩酊大醉,曾將她吊起來打了兩頓。打得氣息奄奄的,我們瞧著都十分心疼。她將牙關咬出血也不哭出來。我和四哥害怕她性子強,惹急了二哥,尚且躺在床上便再遭一回毒手,於是將她接回狐狸洞養傷。
我勸解她:“酒終究不是好東西……”被四哥瞪了一眼,隻得改成:“折顏釀的酒固然是好東西,但你終日拿它來澆愁也忒對不起折顏的手藝。須知酒這個東西隻能讓你得一時的解脫,待醒過來,煩惱你的事情卻不會因你飲了酒便得到解決。”聽了我這番勸解,鳳九終於哇一聲哭出來:“我才不是為了澆愁,我自然知道喝酒喝不走煩惱,隻是因為不喝就難受得想哭,我才不能在東華的麵前哭出來,也不能在其他人的麵前哭出來。”
鳳九終究隻是個丫頭,我同四哥聽了,心裏都很難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見著鳳九落眼淚。
如今麵前這個摟著自己的侍女哭得驚天動地的,我甚沒言語搖了搖頭。
不想見著我搖頭,她卻哭得更凶:“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成全我們吧!來世我給你做牛做馬,求你成全我們吧!”
被她抱著的那名侍女抖得如風中一片落葉。
我嘴角抽了抽。她猛然蹲下去捉住自己的襟口。
那抖得如風中落葉的侍女立刻像打了雞血般振奮地跳起來,邊撒腳丫子跑邊扯著嗓子喊:“主子又要吐血了,你你,快去請皇上,你你,快去拿巾帕,你你,快去拿臉盆……”
我掩著嘴角咳了聲:“唔,你吐慢點,別吐得太急,怕嗆著,那我先走了,先走了。”話罷拽著同我一起進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辭了。
從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陳貴人的性情同鳳九沒有半點相同之處,然她額間確然有一朵鳳羽花,也確然一眼便認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說鳳九一個神仙,即便暫借了凡人的肉身來住,也萬萬不該被這凡人生前的情思牽絆,此番卻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撫著額頭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術兩生咒吧?
說起這兩生咒來,倒也並不是個傷天害理的法術,不過是助人在一個特定的時辰裏轉換性情罷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買賣的小仙從前就極喜歡對自己下這個咒。如此,不管遇到多麼難纏的客人,都能發自肺腑地堆起一張真誠的臉,笑得菊花一般燦爛,不至於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顯見得這不是個實誠法術,有違神仙的仙德,後來四哥同我一合計,便將它禁了。
倘若此番鳳九果真在自己身上下了兩生咒,唔,她又是為什麼要下這個咒的?我想了半天,沒想明白。下午打了個盹兒,揣摩著夜裏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卻不想鳳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過去,她倒先過來了。
當是時,我搭了個台子,正獨自坐在後院用晚膳。稀星朗月,清竹幽幽,頗有趣致。吃得正高興,她背上紮了捆荊條,猛然從院牆上跳進來,正正砸在我飯桌上。一桌的杯盤碗盞應聲四濺,我慌忙端個茶杯跳開。
她悲苦地從桌案上爬下來,將背上有些歪斜的荊條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與我做個甚大的禮:“姑姑,不肖女鳳九來給姑姑負荊請罪了。”
我將沾到袖口上的幾滴油珠兒擦了擦,見她現下是原本的樣貌,並未用陳貴人的凡身,順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兩生咒?”
她臉皮紅了紅,讚歎了聲姑姑英明,姑姑委實英明。
我對她這聲讚歎深以為然,早年我大多時候糊塗,活到近來,便大多時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將她扶一扶,但見她滿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鋥亮鋥亮,到底忍住了,隻抬了抬手讓她起來,到一旁的石凳上坐著。我從手中幸免於難的茶杯裏喝了口水,皺眉問她:“你既是來報東華的恩,卻又為什麼違禁給自己使了個兩生咒?”
鳳九的嘴巴立刻張成個圓圈形:“姑姑怎知道我是來報東華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說東華帝君托生是個極機密的事,四海八荒沒幾個人曉得的。”
我慢條斯理地喝茶,做高深狀沒說話。
她猛一哆嗦:“姑姑你,你將東華帝君的一舉一動摸得這麼透徹,莫不是看上他了吧?”又沉痛地扼腕道,“東華帝君確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長得好些,術法也高明些,輩分也與你相宜些,可須知東華帝君是個石頭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憂啊!”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經心道:“算起來,四哥也快從西山回來了,這兩生咒當初還是他頭一個提出要禁了的。我記得從前青丘有個糊塗仙,以為這個禁製是個說說就算的禁製,依然不管不顧用了兩三回,最後仿佛是被四哥趕出了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