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墨淵當年(2 / 3)

我因是四哥帶大的,一向很聽他的話,連他說我們一同掛在廂房裏那幅臆想出來的丹青,乃是一種等閑人無法理解的俊美,我也一直深信不疑,並一直在為成為非等閑人而默默地努著力。

所以,當折顏將我帶進昆侖虛,同座上一身玄袍的這個小白臉打招呼:“墨淵,七千年別來無恙。”我大受打擊。他那一雙細長的眼睛,能目窮千裏嗎?他那一對纖巧的耳朵,能耳聽八方嗎?他那一張薄薄的嘴唇,出的聲兒能比蚊子嗡嗡更叫人精神嗎?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能扛得動八荒神器之一的軒轅劍嗎?

我覺得典籍裏關於墨淵的那些豐功偉業都是騙人的,一種信仰倒塌的空虛感迎麵而來,我握著折顏的手,十分傷心。

折顏將我交給墨淵時,情深意切地編了大通胡話,譬如“這個孩子沒爹沒娘,我見著他時正被丟在一條山溝裏,奄奄地趴著,隻剩了一口氣,一身的皮毛也沒個正形,洗檢洗檢才看得出來是個白狐狸崽子”。譬如“我養他養了五萬年,但近來他出落得越發亭亭了,我家裏那位便有些吃醋”。再譬如“我將他送來你這裏實屬逼不得已,這孩子因受了很多苦,我便一直寵著他些,性子不好,也勞你多費心思”。

我因覺得折顏編這些胡話來哄人不好,傷心之餘,還分了一些精神來忐忑。墨淵一直默默無言地坐在一旁聽著。

墨淵既收了我做徒弟,折顏便算大功告成。他功成身退時,著我陪他走一走,送他一程。至山門的一段路,折顏仔細囑咐:“你如今雖是個男兒身,但洗澡的時候萬不可同你的師兄們一處,萬不能叫他們占了便宜,仍舊要懂得做姑娘的矜持。”我耷拉著頭應了。

墨淵果然處處要多照看我些,我卻嫌棄他長得不夠英勇,不太承他的情。

我對墨淵一直不大恭順,直到栽了人生裏第一個坎,遇到一樁傷筋動骨的大事。

這樁事,須從折顏釀的酒說起。

折顏擅釀酒,又很寵著四哥,釀的酒向來由四哥搬,四哥一向照顧我,我沾他的光,往來十裏桃林的酒窖往來得很殷勤,漸漸就有些嗜酒。我因白喝了折顏許多酒,心中過意不去,逢上大宴小宴,便都替他在一眾仙友中吹捧幾句。誠然那時候折顏的釀酒技藝已很不凡了,終歸還有提升的餘地。但我年少天真,一向有些浮誇,有三分便要說五分,有五分便要說十分,所以常在宴席上將他釀的酒吹得天上無地下也無,自然引得一些好酒之人看不慣,要另列出一個釀酒的行家來將折顏比下去,挫我的銳氣。

昆侖虛上便有這麼一個人,我的十六師兄子闌。即便如今,我仍覺得子闌小家子氣,別的師兄聽我讚賞折顏時,知道少年人浮誇,不過微笑著聽聽罷了,縱然有些意見相左的,顧念我是最小的一個師弟,也容我過一過嘴癮。

子闌卻分外不同,總要將那嘴巴嘟得能掛個油瓶,極輕慢地從鼻子裏哼一聲:“嘖嘖嘖,能好喝過師父釀的?”他說的這個師父,自然是墨淵。

因彼時我不待見墨淵,便很不能容忍旁人誇他。見著子闌不以為然的模樣,心頭火刷刷刷往上冒,心中暗暗拿定一個主意,次回定想個辦法,讓他當著所有師兄的麵承認墨淵造的酒沒有折顏造的好喝,墨淵不濟,墨淵十分不濟。

我想的這個辦法說來也不是什麼辦法,不過去昆侖虛的酒窖裏偷拿一壺墨淵釀的酒,令折顏有個參考,做一壺好過它百倍千倍的,回轉帶給子闌,叫他折服。

昆侖虛的酒窖管得不嚴,我十分輕鬆便拿到一壺。畢竟做的事是個偷偷摸摸的事,不好意思從正門走,打算從後山的桃花林繞一繞,繞下山再騰雲奔去折顏府上。

繞進桃花林時,卻不慎迷了路,累了半日也沒走出去,口卻有些渴了。因身上隻帶著一壺墨淵釀的酒,我便取出來解渴。

一口喝下去,我有些蒙。隻一小口罷了,香氣卻滿嘴散開,稍稍一些灼辣滑進喉頭。折顏的技藝,再提升些,便是這個火候了。

墨淵竟果然有這樣一手好本事。一個小白臉怎能有這樣一手好本事。我氣憤得很,滿腔鬱結,手上的酒即便送給折顏也再沒什麼用。我惱了一會兒,幹脆咕嚕咕嚕將一壺酒喝個幹淨。哪裏曉得這酒初初喝著沒什麼,後勁兒卻大得很。我頭暈眼花地靠了會兒桃花樹,不多時,便睡著了。

醒的時候,與往日不同,既不是自然地睡醒過來,也不是被大師兄幾聲梆子催醒過來,卻是被一盆拔涼拔涼的冷水,潑醒過來的。潑水的人潑起水來忒有經驗,方位和力道掌握得穩當,隻一盆水潑下來,便潑得我睡夢中一個激靈登時醒轉。

正是初春化雪天,那水想必是方化的雪水,透濕的衣裳裹在身上,不過喝口茶的時間,便逼我打出一個響亮又刁鑽的噴嚏。

捧著茶碗坐在一把烏木椅上的女子,確然也隻喝了一口茶,便將手中瓷杯擱下了,隻漫不經心、涼涼地看著我。烏木椅兩旁各站了兩個侍女,頭上皆梳著南瓜式樣的發髻。

在我剛拜入師門那日,便得了大師兄一個囑咐,叫我千萬不能招惹梳著南瓜發髻的女子,即便對方無恥在先,身為昆侖虛的弟子,也須得禮讓三分。因這些梳著南瓜發髻,又常常來昆侖虛遊逛的,十有八九皆是瑤光上神的仙婢。

這位瑤光上神是個閑時溫婉戰時剛猛的女神,一直思慕著我們的師父墨淵上神,近些年單相思得尤其厲害,幹脆將仙邸亦搬來了臨近昆侖虛的山頭,每隔幾日便要著婢女來昆侖虛挑釁滋事,想將墨淵激得同她戰一場,看看她的本事,好折服於她的石榴裙下,與她永為仙侶。

她這個算盤打得是不錯,但墨淵卻仿佛並不大當回事,隻囑咐了門下弟子來者是客,能擔待者,多擔待些。

麵前這幾個侍女的南瓜發髻提點了我,令我彈指一揮間便看透她們的身份,坐在烏木椅子上喝茶的這個,保不準正是單相思墨淵的瑤光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