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墨淵當年(3 / 3)

她趁我醉酒將我綁來此處,大約是想一嚐夙願,激得墨淵同她打一場,好在這一場打鬥中與墨淵惺惺相惜,繼而暗生情愫,繼而你猜我我猜你,繼而真相大白郎有情妾有意,繼而琴瑟和諧雙宿雙飛。卻連累我來當這顆墊背的石頭子兒,我覺得既無辜,又委屈。

我正自委屈著。

右旁一個侍女領受了她主子一個眼神,突然有派頭地咳了一咳,調出個中氣十足的訓話聲,怒目向著我:“昆侖虛乃四海八荒一等一的清潔神聖地,你這一身媚氣的公狐狸,卻是如何混進去勾引墨淵上神的?”

我那時年幼,還不大曉得勾引兩個字是什麼意思,蒙了一蒙,升調啊了一聲,表示疑問。

她狠狠瞪我一眼:“你瞧你的眼長得,眉長得,嘴長得,煙火氣重得。自收了你做徒弟,墨淵上神便整日悉心嗬護,”瑤光上神臉色略有不善,那侍女立刻改口道,“便荒廢仙道,我家上神念著同為仙僚,不忍見墨淵上神誤入歧途,才不得不施以援手。”緩了一緩道:“雖則你犯下如此大錯,但我家上神曆來慈悲為懷,你便隨我家上神做個座前童子,潛心修行,也消一消你的頑興塵心,還不快快跪謝我家上神此番大恩。”

我呆呆望著她們,完全搞不明白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想了半日,覺著自己自來昆侖虛,除了背地裏暗暗偷了壺酒外,一直活得中規中矩。若還要尋我犯了什麼錯,便隻有開初走了關係才拜進這個師門。再說,走關係這個事也不是我想走的。

想到這裏,我理直氣壯得很:“我沒對師父怎麼樣,師父待我好些是因得了故人囑咐,憐憫我身世淒慘。你把我抓來這裏,還潑我的水,師父一根指頭都比你好百倍千倍,我才不當你座前的童子。”說這個話的時候,我其實並不覺得墨淵比瑤光好,隻是為了氣她一氣。

瑤光上神果然氣得哆嗦,猛一拍桌子:“如此冥頑不靈,將他拉去水牢先關三日。”

如今想來,那時瑤光正被妒火燒紅了眼,雖是個誤會,我一個小孩子卻年輕氣盛忒不會說話,生生將一個尚可以扭轉的誤會打成死結,後來兩日吃的苦頭,著實活該。

瑤光上神府上的水牢,比一般水牢有趣許多。牢中無人時,不過齊腰深的渾水,將一個活人投下去,水卻沿著腰際一寸一寸漫上來,漸至沒頂。雖則沒頂,倒淹不死人,隻叫你時時領受窒息的痛苦。若一直這麼窒息,興許窒著窒著也習慣了,但窒個把時辰,水卻又慢慢退回去,叫你喘口氣,再從頭來折騰你。

我因遊手好閑了很多年,使出吃奶的氣力,也全敵不過一位上神,反抗不能,隻有挨宰的份。

墨淵找來時,我已被折騰得去了半條命。

即便去了半條命,到底是生機蓬勃的少年人,迷糊裏還記得墨淵沉著臉一掌震開牢門上的玄鐵鎖鏈,火光四濺中將我從水裏撈出來,外袍一裹抱在懷裏,冷颼颼與臉色蒼白的瑤光道:“二月十七,蒼梧之巔,這筆賬我們好好清算。”

瑤光淒然道:“我的確想同你較量一場,卻不是這樣的情景,也不是……”

我沒將她那句話聽完整,已被墨淵抱著大步離開了。門口碰著大師兄,要伸手來接我,師父沒給,就這麼一同走了。

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墨淵即便沒長一張闊口,說話的聲兒也洪亮沉穩。即便手臂不如石柱粗壯,也很強健有力。墨淵並不是個小白臉。

方回昆侖虛,我便睡死過去。醒來聽大師兄說,墨淵已前去蒼梧之巔同瑤光上神決鬥。因這情景千萬年難得一見,從二師兄到十六師兄,都悄悄兒跟著看熱鬧去了。大師兄甚遺憾地問我:“你說師父他老人家怎麼就欽點了我來照看你?”我當然不曉得為什麼,看不成墨淵和瑤光的決戰,我也感到很遺憾。

大師兄一向關不住話,聽他絮叨幾日,我才曉得瑤光擄我這個事,其實做得嚴密。

我那夜到了滅燈時刻也未回房,眾師兄們十分焦急,昆侖虛上上下下遍尋我不著,便懷疑我招惹了瑤光上神座下的仙婢,被纏住了。雖然做出了這個推測,但沒什麼真憑實據,眾師兄都很憂慮,不得已,才去驚動了師父。行將安歇的師父聽了這個事,隻披起一件外袍,便領著大師兄殺去了瑤光上神府邸。

瑤光上神抵死不認,師父亮出軒轅劍,也沒顧什麼禮儀,一路闖進去,才尋到了我。

大師兄嘖嘖感歎:“若不是師父的魄力,十七你大約便沒命重見生天了。 ”繼而笑道,“你一回昆侖虛便甚沒用地暈了過去,睡夢裏還抱著師父的手嚷嚷難受,怎麼也扒拉不下來。師父聽得不是滋味,隻好邊拍你的背邊安慰‘不怕了,不怕了,有師父護著你’,嗬嗬,你那副模樣,真跟個小娃娃沒區別。”我臉紅了一紅,他又疑惑道:“話說你到底怎麼得罪了瑤光上神,她戾氣雖重些,以往也並不見得這樣心狠手辣。”

我一番調養,將這事前後一思索,心中已有一個本子。本想告訴他,因那位上神此次吃了莫名的飛醋遷怒於我。但又覺得背地說他人是非的行徑不好,訥訥地隨便應付了兩句。

我此番夢到墨淵,正是夢到這一樁事。夢中的場景,至此都與現實毫無二致。原本蒼梧之戰後,那日下午墨淵便回了昆侖虛,瑤光輸得慘烈,這一戰後,對墨淵徹底死了心,府邸都遷得遠遠的。但在我的這個夢裏,二月十七蒼梧之戰後,墨淵卻再沒回來。我日日抓著大師兄問,師父究竟什麼時候回來。大師兄皆答的是,快了,快了。

即便在夢中,我總算將這問題問出來了,這個問題,卻也問得忒遲了些。

但我信任大師兄,他說的快了,快了,我便覺得真的快了,快了。

我在夢裏也等了七萬年,即便等了七萬年,在那個夢裏,我卻一直傻乎乎地信任著大師兄,信任著快了,快了。那份天真坦蕩又樂觀的心境,與現下沒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