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凡世一座樓子裏聽戲。夜華他離我而去已三年整。
三年前,若水一戰,擎蒼身死,夜華以元神祭東皇鍾,魂飛魄散。玉清昆侖扇承了我半生仙力,向東皇鍾那重重一撞,引得東皇鍾悲鳴七日。
折顏說,他趕到時,夜華已氣絕多時,我渾身是血,披頭散發抱他坐在東皇鍾底下,身周築起一道厚厚的仙障,誰也靠近不得。東皇鍾七日悲鳴,引得八荒眾神齊聚若水。天君派了座下十四個仙伯來取夜華遺體,十四個仙伯在外頭祭出鳴雷閃電連劈了七天七夜,也沒將那道仙障劈出個縫來。
折顏道,我以為你要抱著夜華在若水之濱坐上一輩子,幸虧東皇鍾鍾聲傳得遠,擾了墨淵的清修,第八日上頭,將墨淵引來了。
他說的那些我全記不得。那時,我隻覺得夜華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其實抱著他在若水之濱坐上一輩子也不錯。縱然他再也不能睜開眼睛,再也不能勾起嘴角淡淡地笑,再也不能靠在我耳旁沉沉喚我的名字,再也不能……可至少我能看著他的臉,我曉得他在我身旁。
折顏說墨淵是在第八日上頭趕來的。他什麼時候來的我不清楚,朦朧中大約有個印象,那時我坐在東皇鍾底下腦中空空,前塵後事全不曉得,恍一睜眼卻見著墨淵他立在仙障之外,皺眉瞧著我。
我一顆幹成枯葉的心稍有些知覺,才反應過來自己仍活著,夜華生祭了元神散了魂魄,夜華他死了。我見著墨淵他就在近處,覺得墨淵他大約能有辦法救一救夜華,他當年也是曆了東皇鍾這個劫的,最後仍回來了。我覺得隻要能救得了夜華,隻要能讓他再開口叫我一聲淺淺,莫說七萬年,七十萬年我也能等得心甘。
我撤了仙障,本想抱著夜華跪到墨淵身邊求他救一救,真要起來時卻全身無力。墨淵疾走兩步過來,檢視了半日,歎了口氣沉重道:“置一副棺木,讓夜華他走得好些吧。”
墨淵重回了昆侖虛,我將夜華帶回了青丘,十四個仙伯亦步亦趨地跟著。我覺得夜華他是我的,我不能交給任何人。一串仙伯在穀口候了半月,無功而返,回九重天同天君複命。
第二日,夜華他一雙爹娘便駕臨了青丘。
他那麵上溫婉又乖順的親娘氣得渾身發抖,濕透的繡帕一麵揩拭眼角一麵道:“我今日始知你原來就是當年那個凡人素素,我兒夜華卻是造了什麼孽,前後兩次都栽在你身上。你做素素時他巴心巴肝為你,為了你甚而打算放棄太子位。你同昭仁公主之間的債,天君當年判你還她的眼睛,判你產下阿離後受三月雷劈之刑,你不過失了一雙眼睛罷了,我兒卻也代你受了雷刑,你便要死要活地去跳誅仙台。好,你跳了,我兒夜華他也隨著你跳了。這是你飛升上神的一個劫,夜華他呢,誅仙台那一跳,整整睡了六十多年。如今三百年後,又因著你,因著你灰飛煙滅。我兒他,他這一生自遇見你便沒一時快活。他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又為他做了什麼?你什麼也沒做,卻心安理得霸著他。如今他已死了,你連他的屍首也要霸著嗎?我隻問你,我隻問你一句,你憑什麼?”
我嗓子發澀,往後踉蹌了兩步,迷穀一把扶住我。
夜華他爹在一旁道:“夠了。”又轉身與我道:“小兒誅殺鬼君擎蒼,以元神阻擋東皇鍾滅噬諸天,乃是為天地大道而死,天君已有封彰。樂胥之言皆為婦人之見,上神不必放在心上。然小兒的屍首,上神確該歸還。上神雖與小兒有過一紙婚約,終未大婚,占著小兒的屍首,於情於理,有些不合。小兒生前位列天族太子,天庭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小兒此種,理當葬在第三十六天的無妄海中,還請上神成全則個。”
夜華被帶回九重天那日,是個陰天,略有小風。
我親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臉頰鼻梁,移向他的嘴唇時,心中存了極荒唐卑微的念頭,希望他能醒來,能抵著我的額頭告訴我:“我不過同你開個玩笑。”可終歸是我的癡念妄想。
夜華被他爹娘放進一副冰棺裏頭,當著我的麵,抬出了青丘。我隻留下了他一套染血的玄袍。
此前折顏送了棵桃樹給我。我將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澆水添肥,不日這桃樹便長得枝枝杈杈。桃樹開出第一朵花那日,我將夜華留下的玄袍收斂入棺,埋在這桃樹底下,做了個衣冠塚,不曉得待這棵桃樹繁花滿枝時,它會是個什麼模樣。
迷穀說:“姑姑,您還記得您有個兒子嗎,要將小殿下接回青丘嗎?”
我搖了搖手。我自然記得我有個兒子,我給他起名叫阿離。但眼下我連自己都不大有工夫照顧,更遑論阿離。他在天上會被照顧得很好。
夜華被他爹娘帶走後,我在桃樹下枯坐了半月,整日裏渾渾噩噩,眼前常出現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頭發柔柔散下來,發尾處拿根帛帶綁了。或靠在我膝頭翻書,或坐在我對麵擺一張幾作畫,水君布雨時,還會將我揉在懷中,幫我遮雨。枯坐在桃樹下的這半月,我覺得夜華他時時伴著我,我很滿足。
我覺得心滿意足,折顏、四哥連帶迷穀、畢方四個卻仿佛並不那麼心滿意足。第十六日夜裏,四哥終於忍無可忍將我提進了狐狸洞,放到水鏡跟前一照,斂著怒氣道:“你看看你都成了個什麼樣子,夜華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嗎?”
四哥說得不錯,我覺得我是活不下去了。可我不曉得是不是我灰飛煙滅了,就一定能找到夜華。灰飛煙滅這檔事,總覺得大約是什麼都不剩,一概回歸塵土了。倘若我灰飛煙滅了,說不定就記不得夜華了,那還是不要灰飛煙滅的好,如今我還能時時看到他在我跟前對著我笑,這樣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