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生三世(2 / 3)

水鏡裏頭的女神仙麵色慘白,形容憔悴,雙眼縛著厚厚的白綾,那白綾上還沾了幾片枯葉。這個白綾長得同我日常縛的那一條不大一樣。腦子慢吞吞轉一圈。哦,月前折顏將我捉去換了眼,這個白綾是他製的上了藥水的白綾,是以同阿爹為我做的不一樣些。

四哥歎了口氣,沉重道:“醒醒吧,你也活到這麼大歲數了,生離死別的,還看不開嗎?”

也不是看不開,隻是不曉得該怎麼去看開。如果我曉得該怎麼做,興許就能看得開了。那夜喝醉打碎結魄燈,令我想起三百年前那樁往事時,不曉得怎麼,全記不得夜華的好,排在眼前的全是他的不好。如今,夜華去後,卻全想不起他的不好,腦中一日日閃的,全是他的好。我從前罵離鏡罵得振振有詞,說他這一生都在追求未得到的東西,一旦占有便再不會珍惜。我何嚐不是如此。

長河月圓,夜深人寂。無事可做,隻能睡覺。

我原本沒想著能夢到夜華,這個夢裏,我卻夢到了他。

他靠在一張書案後頭批閱公文,半晌,將一幹文書歸在一旁,微蹙眉喝了口茶,茶杯擱下時抬頭盈盈笑道:“淺淺,過來,跟我說說昨日又看了什麼戲文話本。”

我沉在這個夢裏不願醒來。這真是老天爺賜的恩德。我枯坐在桃樹下時,

那些幻影從不曾同我說話,夢中的這個夜華,卻同活著時沒兩樣,不僅能同我散散步下下棋,還能同我說說話。

自此之後,我日日都能夢到他。我覺得睡覺真是個好活動。

其實換個角度來想一想,也就釋然了。他們凡界有個莊周夢蝶的典故,說一個叫莊周的凡人做夢變作了隻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樂。片刻後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仍是凡人莊周。不曉得是莊周發夢變作蝴蝶,還是蝴蝶發夢變作了莊周。從前我實實在在地過日子,把夢境當作空幻。如今這樣令我十分痛苦。那不如掉個個兒,把夢境當作真的來過日子,把現實全當作空幻。人生依然一樣沒差,不過換種過日子的方法而已,卻能令我快樂滿足。這也是一種看開吧。

折顏同四哥見我氣色漸好,隻是日漸嗜睡而已,便不再常看著我,大約他們已多多少少放下了心。

九重天沒傳來立新太子的消息,隻聽說昭仁公主素錦被永除仙籍了。因東皇鍾異動時,她身為守鍾仙娥,卻未能恪盡職守,及時上報天庭。她身在其職卻不能行其責,間接害得太子夜華與擎蒼一戰孤立無援,終以自身元神生祭東皇鍾,魂飛魄散。天君痛失長孫,震怒非常,當即將她貶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輪回,要經百世情劫。

我覺得天君對素錦這一罰罰得有些過了,大約是遷怒。但這些事終與我無幹,便也隻是當個閑聞來聽聽。

掉個角兒來走這條人生路,我走得很好。在這個人生裏頭,我相信夜華是活著的。

當初做給他的那個衣冠塚成了我最不願見到的東西。因它時時提醒我,這一切都是你虛構出來的,夜華死了,他死了。我覺得那個地方是個極恐怖的地方,又狠不下心差迷穀將那衣冠塚掀了。便在狐狸洞中另開了一個洞口。

四哥得空時常帶我去凡界逛一逛,聊以遣我的懷,順便遣他的懷。遊山時他會說:“你看這高聳入雲的大山,站在山頂一看,這世間一切渺小如斯,不會令你心胸瞬時博大起來嗎?不會令你覺得小兒女情傷不過是天邊的浮雲,一揮手便可抹去嗎?”遊水時他會說:“你看這飛流直下的瀑布,奔騰入河川,不舍晝夜,且從不回頭。你看了這個瀑布,不會覺得人生亦是如此,不能回頭,總是要向前看的嗎?”遊集市時他會說:“你看這螻蟻一般的凡人,能在世上走的不過數十載春秋,且還受司命排的種種命格所困,種田的大多一生窮苦,讀書的大多誌不能展,養在深閨的好女兒大多嫁個王八丈夫。可他們仍歡歡喜喜地過著。你看了這些凡人,不會覺得自個兒比他們好上太多了嗎?”

初初我還聽著,後來他說上了癮,每回都要這麼說一說,我嫌棄他囉唆,再去凡界便隻一個人了。

夜華去後第三年的九月初三,我在凡界聽戲,遇見方壺仙山上一個叫織越的小神仙。在凡界聽戲須得照著凡界的本子來,覺得角兒唱得好便捧個錢場,喝彩時投幾枚賞錢到戲台上,也算不辜負了戲子們一番殷勤。

織越小仙大約頭一回到凡界看戲,見紅木雕欄後頭一幹看戲的扔銀錢扔得熱鬧,眼紅也想扔,卻兩袖空空的挺寒酸。她一眼看破我的仙身,喜滋滋自報了家門,找我借些打賞銀錢。我雖有些奇怪她一個小神仙自當習得變化之術,變一兩個銀錢出來理當是樁小事,還是借了幾顆夜明珠給她。後來才曉得她爹娘怕她下界冶遊惹禍端,將她的仙力封了。

原本不過是個點頭之緣,此後我去凡界看戲卻回回都能遇上她,這點頭之緣便硬生生被掰成了個長久緣分。織越生得喜辣活潑,又不纏著我打聽我是誰家住哪裏芳齡幾何,我覺得難得。再則聽戲時能有個人說說話,又不是四哥“你看這跌宕起伏的戲文……”這種說話,也挺不錯。

這麼一來二去的與她同聽了十多場戲,算算日子,大約已兩月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