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瘦 怎禁秋
人生
作者:高楊
比起她悲慘的後半生,我寧願回顧她淒涼的前半生。可是掐指一算,可憐的,她來到人世也隻有三十九年,不足一位長壽者的半生。雖然她紅透了中國三四十年代的天空,又能如何?依然是無奈地離去,扔下了兩個兒子和永遠無法疏解的恨。
說起來周璿是出身名門的,往上追溯竟是蘇東坡的後人,一家八位兄弟姊妹,父親是大學教授,可是,幸福的生活隻持續到她六歲,六歲時她被抽大煙的舅舅拐賣,從此再未見過家人,直到死,她抓著別人的手斷斷續續地說“我命苦,一直沒再見過親生父母……”
被輾轉過繼兩家後,周璿由姓蘇改了姓張,又變了姓王,最終終於在北京東路一家周姓家落了戶,叫做周小紅。因為生活苦焦,十歲的周小紅被繼父賣到了妓院,幸好養母搭救,才免掉了更為苦難的一生。
十二歲時,明月歌舞社的琴師章錦文偶然去周璿養母幫傭的家裏做客,見一位小少女正站在留聲機旁唱歌,歌聲純樸清脆,眉眼清秀可愛。回去便向當時的明月歌舞團的團長,素有中國流行音樂教父之稱的黎錦暉推薦。黎初次見到的周璿,覺得實在是個可憐的小女孩兒,形容枯瘦,連普通話都不會說,怯生生一張嘴滿口的寧波上海話,問得多了甚至拖起了哭腔。雖說,臉型很好,鼻子眼睛都很精致,但畢竟是個小女孩兒,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試試吧,黎錦輝收下了僅十二歲的周璿,從此改變了這個本名叫蘇璞的女孩子的命運。
周璿很刻苦,那些跟她同台過的師友們都曾記得她的刻苦。她努力學習普通話,琴房沒人的時候,自己偷偷練琴、練唱。一上台那雙並不大的眼睛,便晶瑩光亮,透滿了靈氣。特別她那副金嗓子,本身便已是天成,稍加調教馬上綻放出奪人的光彩。
周璿紅了。十四歲時,她便在上海歌星評選活動中,僅位居於老牌歌星白虹之後(相差五十多票),名列第二。官二代白先勇回憶那時的上海,人人嘴裏哼唱的都是周璿的歌。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那首《五月的風》,傳遍了黃浦江畔,那歌聲實在令人陶醉。
如何說得清周璿之於當時上海的意義呢?拿片酬來說吧,周璿的片酬是以黃金來計的。每部片子裏,唱一首插曲便是二兩黃金,而有人計算過,周璿的電影,至少有五首歌要唱。那麼不計片酬,光是演唱電影插曲,便有至少一斤黃金。再說片酬,每年光是舊片的版稅,周璿能收到兩千萬舊幣,一部新片的片酬最少也要兩千塊大洋,比同時代的女明星,要高出數倍。
她賺了多少錢,誰也不知道。周璿對於錢,是很看重的。有人專門為她打理家產。就連富有的梅蘭芳也不能與她相比。
上帝是公平的,美麗的女子往往少謀略,但周璿是個特例。1941年,《上海日報》評選電影皇後,周璿當然是不二人選。但誰都沒有想到,麵對這巨大的榮譽,周璿表現出一個超凡女性的氣量。她發表啟事說“見某報主辦之1941年電影皇後選舉揭曉廣告內,附列賤名,周璿性情淡泊,不尚榮利……對於影後名稱,絕難接受,並祈勿將影後二字,涉及賤名……”由此可見周璿的低調和大氣。她不作影後,影後便無人敢當,這頂桂冠從此封存。
周璿開智早,戀愛自然也早。她的三段戀情,都給香港和上海的小報記者創造了巨大的創作機會,而她自己卻被這一段段的愛情消磨。1949年,周璿懷著八個月的身孕從香港回到上海。她以為可以躲避香港的惡劣環境,可沒想到,回到上海依然是非常複雜的。周璿被指定為“太在乎片酬的舊時代的演員”,被管理和調教。此時大兒子降生了,坊間又因為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開始熱烈地討論和質問。在周璿給香港友人的信中,她說:“要大哭一場才好……”
時間不長,大致是1951年,有人傳聞:周璿瘋了。在拍攝《和平鴿》的時候,因為一場驗血尋親的戲,刺激到周璿。她頓時失聲痛哭,言語不能自持。要我看來,這不過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周璿長期壓抑的精神。
好吧,就此打住,我再也不想觸及她最後的那六年——與自己的兩個兒子隔離,一人住進了療養院。親生母親和妹妹,聞訊趕來,也隻能站在鐵門外痛哭不得進前。她的兒子周偉回憶說,小時候去精神病院看望母親,周璿看到他,手扶著鐵窗哭喊,“孩子啊,你快長大啊,救救媽媽啊……”
最後一次見到周璿,音樂家陳剛回憶說:“她臉色不好,很浮腫,很憔悴。”在陳歌辛家裏,她又唱起那首膾炙人口的《天涯歌女》。臉上的表情卻是那麼樣的自卑、怯懦,那種被動的樣子,似乎是不唱也不行,唱了也心碎,與那個風華絕代的周璿判若兩人。
一個弱女子,盡管她天資過人、智慧超群,盡管她自強自立、不甘命運。卻因為她真情真性,善良單純,終做了世俗的犧牲者。在最美麗的時候,撒手人寰。我不信她瘋過,就如同堅信瘋狂的是這個世道一樣。
摘自《安慶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