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呀,你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怎麼這樣殘忍啊……我不願啊……唉,這剛剛發芽的小草與我何幹?這返青的麥苗與我何幹?這新蓋的房子與我何幹?我的太陽就要……
好好的身體上,莫名其妙地長起這麼一個硬塊,不是癌是什麼?書上說得明明白白:除非糜爛性癌變外,癌瘤呈腫塊狀;硬度逐漸加強,早期硬度像嘴唇,中期似鼻頭,晚期比額頭。你看看,我這裏的腫瘤都已經像石頭了,肯定是晚期沒話說了。我不怨誰,是俺命不好。從小死了爹,娘又懦弱,家庭貧寒,好不容易考了個師範,當上一名老師,經濟剛剛走出地平線,就……得這種怪毛病也是有原因的,自小就瘦弱,沒有好茶飯吃,經常處於營養不良的狀況,特別是冬季,衣不保溫,常年挨凍,得了痔瘡,人說十人九痔,我看不見得,我妻就沒有……這些年工作壓力也挺大的,整天和學生在一起,雖說精神得到安慰,但畢竟肉體吃不消啊,積勞成疾是有道理的……
人總是要死的,或遲或早,這我想得開,但一個人活在世上,有幾件事得做——上了父母,下了兒女啊。我有個老母親,今年七十多歲了,古稀上壽,風燭殘年啊……媽媽生我晚,是三十九吧……如果我真的……那就應驗了“白發送青發”。我媽媽比我更苦,若是……誰照料她呢……我有個女兒,才讀高中,供她上學、成家和找工作的費用我沒有積累起來,社會能不能救助她……妻子我不擔心她,她年輕,是一名教師,每月一千多元錢,雖然年長色衰,但畢竟素質好,有收入,配個“二鍋頭”還可以,至於她舍不得拋棄姓朱的家,那是她的事,如果孩子跟她改嫁,我最擔心……
昨天和班主任吵了一架,明明是我的語文課,他帶學生去海邊踏青看海,語文成績掉下來他要負全責,我要找他去論理……想這幹嗎,你是一個要走路的人,還問這些,不是說世間擔子一肩撂嘛……
我這病啊,從名稱上說,屬於哪一種呀?痔瘡引起的直腸癌?痔瘡在直腸的內壁上,而這腫塊好像在肛門四周,莫非轉移了?哎吆,坐到床框上,那部位受壓迫,疼得要命——我的時間不多了,有首歌是給我唱的麼——《大約在冬季》。管它呢,脫衣睡覺。我這人真苦,這件毛線褲都穿了八年了,窟窿襠真的有個大窟窿了,正對著那腫瘤。課堂上,我問學生:“用什麼詞來形容早春的寒冷呀?”“料峭!”是呀,這幾天是格外的冷。算了,什麼也不想,睡……
天氣真的冷下來了。我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那腫瘤好似產房裏要降生的孩子,疼得我不能將雙腿並攏。我不能下地了,我著床了。我渾身沒肉了,我手指像細竹節了,突出的肋骨像悉尼歌劇院,腫瘤旁邊的那東西連寶塔糖都不如了,我呼吸像是到了珠穆朗瑪峰,十分艱難;我夢見我的父親了,他去黃泉二十年了吧,非但不老,卻返回到年青的時光,還是一個單身漢,我問他為什麼不續弦,他說等我娘,他在陰曹地府生活得很幸福,他笑兮兮地對我說:“孩子,來吧,和爸爸做伴,啊?”……不久我帶著遺憾上路了。那天,我的妻子哭得特別傷心,她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襟;我的女兒,躲在遠處哭,不敢靠近我,難怪,她太小,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呢;我的母親,暈到在臥室裏,醫生在搶救呢,聽爸爸說,閻王派來接媽媽的車子,也已經出發了……
吆,我的同事們都來了,校長和其他領導也來了,我非常激動,平日裏,我說話做事多有得罪,現在他們都不計較了,還說“好人啊,好人啊”。自從得病以來,我沒有流過一滴淚,而聽到這句肺腑之言,我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世人都說“蓋棺定論”,這就是!他們給我定性了,沒更改了,很好,我是永垂的好人了。
……
“醒醒,醒醒,你哭啥?”妻子一把將我從睡夢裏揪醒,“噢,不要緊,我做了一個美夢。噢,孩子他媽,明天你把我媽送我哥那去吧,我哥會待她好的,我馬上要出去旅行了。”妻子被我的話給蒙了,她要我說個究竟。我想我的事早晚總要露餡,不如現在就鄭重地告訴她。
她不信。
她親自送我去醫院檢查,像一個瘋子在醫院裏東奔西串。一切手續完成後,我問她結果怎樣,她“哇”的一聲哭了,哭得特傷心……這,我並不吃驚,我已死過一次了,我已有思想準備了,死,對於瀕死者,痛苦是短暫的,而活著的人卻是永恒的。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破涕為笑,我給她的打擊太大了……
可她卻後悔地說:“都怪我不好,沒有及時給你補毛線褲。窟窿襠真有個窟窿,你那腫塊是寒涼凍的,是慢性炎症。”
啊!
“你媽,送不送哥那裏啦?”妻問,我搖頭。“你呢,到不到遠方去旅行了?”妻問,我點頭又搖頭。“你今天在家休息吧?”不,我啊,今天就去找班主任:把我的語文課還我,我要上作文——人要活著。
(《江蘇農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