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輩的忠誠
人物·真名士自風流
作者:賀捷生
父親賀龍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部書,一部博大精深的書。從我懂事那天起,我就用心靈去讀他,用我沿著他的足跡孜孜不倦的跋涉和尋找去讀他。而在我用幾十年生命讀懂的幾個篇章裏,南昌起義前後投向黨的懷抱,是他寫下的最激動人心的一章、最耐人尋味的一章。如果給這個章節取個題目,我想,非“忠誠”二字莫屬。
在人們的印象中,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父親身材偉岸,手裏總是握著一隻大煙鬥,動如虎,靜如鬆,是個無所畏懼又敢於擔當的人。他生於民風強悍的湘西,長於軍閥混戰的亂世,一旦給他一個機會或一片天地,他便會像蒼鷹那般翱翔,像矯龍那般翻飛,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1916年2月,當他帶領不甘為奴的弟兄們端了芭茅溪鹽局,在故鄉湘西桑植建立第一支農民革命武裝時,三湘震驚,朝野惶恐。當時的湖南省長曾繼吾後來在《湖南各縣風俗調查筆記》中寫道:“桑植地處偏僻,昔年風俗淳樸,民性耿直,自民五(1916年)軍興,匪風頗熾。賀龍以販夫走卒,揭竿作亂,不數年榮綰軍符,總領數千,身躋顯要,名震鄉幫……”
父親出身貧苦,13歲就出外趕馬謀生,養家糊口。曾繼吾說他是“販夫走卒,揭竿作亂”,雖然口吻輕蔑,但與事實大體相符。問題是,在那個黑暗的年代,正是“販夫走卒”這樣的勞動人民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揭竿而起。至於曾繼吾說父親“不數年榮綰軍符,總領數千,身躋顯要,名震鄉幫”,我倒要感謝他如實道來,為曆史記錄下了父親在那個遠去的年代,曾怎樣的叱吒風雲。
父親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在南昌起義前的十幾年,他追隨孫中山,自告奮勇地站在討袁護國和護法的旗幟下,東征西討,屢建奇功。他幾起幾落拉起的人馬,也在一次次成功與失敗的磨礪中發展壯大。但是,穿著那身掛著亂七八糟零碎的舊式軍服,他卻心生煩憂,對狗咬狗般連年不斷的軍閥混戰深惡痛絕,尤其不忍看到生靈塗炭,流離失所的老百姓啼饑號寒。上世紀20年代初,四川南北兩軍形成對峙,父親奉命率領一團人馬入川作戰。三年亂仗打下來,父親雖從團長升任師長,卻對用舊武裝治理中國的做法產生了懷疑。許多年後,他用一生也沒有改掉的湘西口音歎道:“我們在四川打了三年,真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吃虧的還是四川老百姓。中國地方這麼大,為什麼這麼窮,這麼弱?就是給這幫軍閥、官僚搞亂了。不打倒這些人,老百姓還能指望過好日子嗎?可是困難哪,這麼大一個爛攤子,哪個能夠收拾?我們這幾千人又能怎麼樣?我天天都在想這個問題。”
幾十年後我讀到這段話,深感父親當時的內心有多麼淒苦悲涼。因為這次公開發表的言論,既透露了他對舊中國積重難返的無奈,又流露出對中國未來的茫然。他看到了要讓中國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必須打倒軍閥和官僚,又苦於身單力薄,改變不了中國的現狀。那種進退維穀的窘境,就像在黑夜中躑躅,在荊棘叢中盤桓。
1925—1926年,廣東革命政府在中國共產黨和蘇聯的幫助下,先是依靠有許多共產黨人的黃埔師生喋血東征,蕩平了陳炯明叛匪;接著成立國民革命軍,從廣州開始北伐。父親駐紮在貴州銅仁的隊伍被編入國民革命軍,這使他漸漸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那個在曙光中第一次出現在父親眼前的人,是共產黨人周逸群。他是以北伐宣傳隊的名義進駐父親那支隊伍的。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都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周逸群認定我父親是個可以為共產黨所用的國民革命軍將領,一見麵就自報家門說,我是“紅腦殼殼”,我帶來的30名宣傳隊員都是“紅腦殼殼”。當時正值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父親也有心接觸共產黨,他想看看傳說中的共產黨到底比國民黨有何高明之處。因此他對周逸群說,紅腦殼殼好嘛,可惜你們共產黨不興結拜,不然我現在就想和你這樣的共產黨員寫蘭譜。周逸群說,蘭譜還不就是一張紙?隻要我們的奮鬥目標一致,蘭譜算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