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
小說門
作者:柏祥偉
一
宋娟從衛生間洗完澡出來,裹著白色的粗毛浴巾,磨蹭著從她皮包裏掏出百雀羚,擰開瓶蓋在臉上揉搓。不知她是害羞麵對即將發生的事,還是故意磨蹭不樂意和陳大雨做。陳大雨招呼她坐在床上搓臉,宋娟嗯了一聲,轉身坐在床上,說,時間還早,你急慌什麼啊?
陳大雨叫了聲寶貝,說我都想死了,都快急死人了,說著扳過宋娟,扯掉她身上的浴巾,宋娟躲閃著,半怒半笑著在陳大雨懷裏滾動,陳大雨壓在她身上,聽到宋娟哎喲著叫了一聲,你壓住我的頭發啦。
陳大雨挪開啃著宋娟的嘴說,你老是說頭發?
宋娟說,有人統計過,女人這輩子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頭發。
陳大雨的舌頭撬在宋娟嘴上,含糊不清地說,舌頭,來。
這一場廝殺,持續半個多小時,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宋娟推開陳大雨,喘息著說,你為什麼老是堵我的嘴?快把我憋死了。
陳大雨說,你叫得太響了,這個房間不隔音。
宋娟抬頭張望著房間的設置說,破賓館,來這種髒兮兮的地方,你真小氣。
陳大雨解釋,這城市我也很少來,人生地不熟,我哪裏知道哪家賓館好,今晚不回去了,再換一家五星級的賓館。
宋娟撇嘴哼一聲,你想得倒美,這一回便宜就讓你占足了,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既然宋娟要下午就趕回單位上夜班,陳大雨也不想再堅持,他覺得自己累壞了,透支體力,說不定要好幾天才能歇過來。匆忙衝洗了身子,回到床上,看宋娟還蜷曲著沒動,陳大雨躺下她身邊,撫摸著宋娟的胸。
陳大雨說,我還行吧?
宋娟撥開陳大雨的手說,還行,比我前男友強多了。
陳大雨心裏掠過一絲醋意,追問,你前男友做得不如我好?
宋娟略一沉吟,怎麼說呢,你和他沒有可比性。
什麼叫沒有可比性?陳大雨愣了愣,說不上沮喪還是興奮,抬頭看了擱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已是下午四點,五十公裏的路程,趕回去要一個小時。陳大雨說,走吧,天不早了。說著又趴在宋娟臉上親了一口,起身摸衣服。等穿好衣服,蹬上鞋子,看宋娟慢騰騰地係著乳罩的紐扣,才想起問宋娟,你最近忙什麼呢?發短信你也不回。
宋娟沒抬頭,撩了一把耷拉在額前的頭發說,姐最近很忙,不是在相親的路上,就是在相親的飯局上。
陳大雨哦了一聲,抬頭盯著天花板上的圓形吊燈,猛然噴出一句,我靠!
二
陳大雨和宋娟一前一後走出賓館的時候,五十公裏之外的劉敏正走進城西的蘇果超市。她要趁著下午歇班的空隙,給陳大雨買一件短袖襯衫。後天兒子就從大學裏回來實習了。前幾天陳大雨給他一個開公司的同學打了個電話,先在朋友公司裏找個工作,不圖兒子掙錢,讓他學點社會經驗。約定兒子回來後,陳大雨請同學吃頓飯,一起帶著兒子和同學見個麵。劉敏想在同學聚會這樣的場合下,穿得幹淨精神些。
從超市回到家,劉敏開始做飯,她想包韭菜雞蛋加肉丁的水餃,這是陳大雨最愛吃的餡子,每次陳大雨吃水餃時,都是狼吞虎咽,幾乎是一口一個。劉敏在廚房裏洗韭菜,煎雞蛋,切肉丁,調拌好餡子,準備和麵時,聽到客廳外的開門聲,陳大雨回來了。喘著粗氣,徑直奔到廚房,對正在彎腰揉麵的劉敏喊了一聲老婆,從身後圍過來抱住了劉敏的腰,隻抱了一下,又鬆開了,退一步說,老婆真好,知道我想吃韭菜餡的水餃了。說著轉了一個圈,問劉敏蒜頭在哪裏,他要幫劉敏剝蒜。劉敏說,我給你買了件襯衫,你穿穿試試合身不?
說著指著客廳的衣架讓陳大雨過去試穿,陳大雨帶著抱怨的語氣說,又給我買衣服,我不缺衣服穿。邊說還是邊出了廚房,到客廳衣架上拿起那件白色襯衫,展開了衣袖打量,劉敏攤著滿是麵粉的手跟過來,你穿穿試試,不合身再去給你換。
陳大雨說,看型號就合適,不用試了。
劉敏說,哪能不試呢,你脫了衣服試試。
陳大雨慢騰騰地解開扣子,他的動作,很慢,看起來笨拙又吃力,像是在扒掉身上的皮膚一樣痛苦。劉敏看到了陳大雨身上的紫痕。她的手指頭快碰到陳大雨時,又把手縮了回來。劉敏說,渾身是傷,怎麼回事?
劉敏的聲音很低,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在說什麼,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追問陳大雨,你出去這麼半天,怎麼就弄得渾身是傷了?
三
陳大雨曾對宋娟說,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發現你是我這些年來一直要找的女人,你一出現,我就知道,我終於找到了。
宋娟問,我是什麼樣的女人?陳大雨說,你是我一直在找現在終於找到的女人。宋娟翹著嘴角笑,她笑得很淺,沒笑出聲,我能相信你的話嗎?你說,我要是說不相信,那會打擊你的心情,可是你這話說給狗貓聽,它們也不會相信啊,我為了照顧你的心情,我表麵就做個相信的姿態吧。
陳大雨惱羞,又不便發作,隻得做出委屈的樣子說,我對天發誓,隻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娶你。宋娟聽著,笑得渾身哆嗦,笑出了眼淚,卻怎麼也沒笑出聲音。宋娟擦著淚說,大叔,我喊你大叔你別生氣啊,你說像你這樣年紀的男人還會有愛情嗎?你怎麼不承認你隻是愛上了我年輕的身體呢?我隻是年輕身體中願意給你付出的那一個。因為我願意付出我年輕的身體,因我對你生理需要的成全,你才愛上了我。事實不就是這樣嗎?你真誠麵對,坦然承認就是了。
陳大雨看著宋娟笑得梨花亂顫,她雖然是用輕鬆調侃的語氣來揭露陳大雨,陳大雨還是覺得像是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一樣無地自容。他沒有什麼強硬的理由來反駁宋娟對他一針見血的批判,為了表示自己對宋娟的真心疼愛,陳大雨說,我愛你,你說你要什麼我都舍得給你買。陳大雨說,你不是喜歡甲殼蟲車嗎?我現在就去買給你。
宋娟止住笑,大叔,我可不值得你這麼付出。我別無所求,我隻求你,把我的工作從郊區衛生院調到市區醫院就行。
陳大雨說,你小小年紀,還沒經曆過愛情,怎麼就不相信愛情了呢?你怎麼就不相信我是真愛你?
宋娟低頭沒吱聲,老大會兒,幽幽地歎了一聲,我在大學裏曾經讀過一首詩,其中一句大意是,愛情像稀有的寶石一樣散發著迷人的光芒,可是我們卻無法擁有它。宋娟說著抬頭看陳大雨,其實你真的挺可愛,現實生活裏,像你這樣的男人真的很少了,活到這個年齡,還向往愛情,你現在已經滿足物質生活了,所以你才追求奢侈的愛情,不是嗎?
陳大雨說,我承認我是一直在追求愛情,因為我一直沒找到,我還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宋娟說,你和你老婆沒有愛情嗎?那你當初為什麼和你老婆結婚呢?
陳大雨說,那時候我還不懂愛情,我隻是覺得,我該像別人一樣找個合適女人結婚過日子了。
宋娟說,沒錯,現在我也是,我也想找個合適我的男人過日子了。
四
陳大雨給宋娟發短信說,我要離婚了。宋娟那邊老大會兒沒回複,陳大雨忍不住又發了一遍,因為你,我要離婚了。宋娟那邊很快回複,笨蛋,為什麼要離婚?陳大雨看到這條短信,心裏又氣又急,接著給宋娟回短信,你把我咬得渾身是傷,我老婆發現了,她要跟我離婚。片刻之後,宋娟又回短信說,笨蛋,你老婆跟你離婚你就離嗎?你離婚之後怎麼辦?你不會是想打我的主意吧?我提前告訴你,你和我老爸年紀差不多大了,咱們不可能在一起。你別為老不尊,你就死了這份心思,夫妻還是原配的好,你就老實守著你老婆過日子吧。
陳大雨對著頭頂上的陽光呆了片刻,天空有雲在飄,有風在刮,有白色的鴿子掠過,他低下頭看身旁的法桐樹上,一群螞蟻正在樹幹上忙碌,宋娟這一大通話,字字句句從陳大雨手機屏幕裏冒出來,石頭子一樣打在陳大雨臉上。使得陳大雨眼冒金星,喘了幾口粗氣,對著手機罵了一句娘,遂又改問,你在哪裏,幹什麼呢?我想見你。
陳大雨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看到宋娟的回複,我不想見你,我在忙著相親。
陳大雨關掉手機,罵一句,相你媽的親吧,早晚有你哭的那一天。
宋娟用短信表明了她的態度,這不僅讓陳大雨惱羞,更覺得有一種被戲弄拋棄之後的憤怒,他要找到宋娟,他想看看宋娟到底在哪裏和誰相親。他多次聽宋娟說過她相親的對象,都是一些不生不熟的青瓜蛋子,陳大雨不屑理會這些長著茸毛的屁蛋孩子們,他不怯他們的初生牛犢,不怕他們的意氣用事,在宋娟眼裏,可能隻有這樣的男孩子才是她要找的合適對象,可是陳大雨不怕他們,他也曾經像這些毛蛋孩子一樣年輕過,他了解他們脆弱的心理,在權利和物質麵前,這些男孩子們比陳大雨年輕時懂得怎麼做,他們更識時務,更知道什麼叫進退和舍得。
陳大雨不再給宋娟發短信,他把車開到大觀園那條路上。這條路的街麵上有肯德基,必勝客,曼德福,開心湯姆,這些店麵都是宋娟樂意去的,是現在年輕人相親時的熱衷去處,看來時尚,情調,浪漫,輕鬆,的確適合談情說愛。陳大雨把車開得很慢,他偏頭看著那些玻璃窗裏成對對坐的年輕男女,他們大多各自捧著一杯奶茶或者可樂,低頭私語,仰頭大笑。經過一家叫做八零年代的咖啡屋時,陳大雨看見了側坐在靠近窗戶邊的宋娟,她的長發遮住了臉,她的手搭在長條形的桌子上,背靠著火車座樣式的軟皮椅,時而捂嘴大笑,時而抿嘴不語,開心得像個卡通貓。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臉龐棱角分明的男孩子,緊繃著嘴唇,直勾勾地盯著宋娟,就像趴在地上隨時躍起的小獸。
陳大雨覺得心裏倏然疼痛了,像是被刀子捅在心裏的疼。他的雙腿被這種疼驅使著,下車走進去,他走到宋娟麵前,那個男孩子抬頭了瞥陳大雨一眼,又扭頭打量著宋娟,陳大雨在他們跟前站下。宋娟抬頭看著陳大雨,她的嘴巴微微張開著,她說,你想幹嗎?
陳大雨說,跟我走。
那個男孩子坐著沒動,抬頭問陳大雨,你是誰?
陳大雨說,我是你爹,行嗎?
五
劉敏吃掉了兩盤水餃,這頓飯她吃了一個多小時。她以為自己會哭,會給陳大雨打鬧,會歇斯底裏地摔東西,可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她能表現得這麼平靜,內心堅冰一樣,沒有感覺。看到陳大雨身上的紫痕,她吃驚,然後明白,然後心疼,熱辣辣的酸疼,似乎有一瞬間,還有想掉淚的感覺,劉敏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逼著自己咽下去,咽下那口要竄出來的氣,她伸了伸脖子,像是很費勁地吞下了什麼東西,抬手抹了一把眼,她摸到一片涼絲絲的濕潤時,才覺得心裏不酸疼了,熱辣辣的感覺也消失了。她挪動了一下腳,像是要找到什麼東西,轉了半圈,轉到廚房裏,洗手,擰開水龍頭,拿舀子接水開始和麵。她彎腰把雙手插進麵粉裏,雙手攪動著水和麵,她好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把麵盆擺弄得叮當作響。後來她聽到了客廳裏開門和關門聲,陳大雨下樓的腳步聲。劉敏沒抬頭,她覺得心裏開始涼了,是那種嘶嘶作響的涼意,她能確切地感受到這種涼意在她身上煙霧一樣蔓延,緩緩升騰,不依不饒,慢慢塞滿了她的整個內心,那時候,她才感覺到,其實內心並不是無限大,內心也是有具體的容積和空間,她能感覺到她內心的空間正在由涼慢慢變得麻木,變得生硬。她想起來,有那麼一年,具體哪一年她記不清了,她站在寒冬的河岸上天氣陰沉,寒風不疾不徐,河岸蒼茫,遠眺之處,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那種生硬的冰涼,就連每走一步,都覺得吃力,覺得是在費勁地踢開看不見卻感覺到的那種生硬的冰涼。
劉敏用包水餃的時間來打發掉了傍晚的時光,她燒水,煮水餃,吃水餃,她把水餃一個一個吃下去,感覺不到嘴巴的嚼動,隻覺得水餃從她喉嚨裏吞進去,手裏的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夾起下一個水餃塞進嘴巴裏,好像隻有這麼做,隻能這麼做,在這個傍晚,她能做的事,她想做的事,就是把這兩盤子水餃吃掉。
她不想說話,她沒想命令自己閉上嘴巴,她覺得沒話說了。連給兒子打電話的欲望都沒有了。
劉敏吃完水餃躺在床上昏然睡去,沒有做夢,死了一般沉睡。次日上午十點多,劉敏醒過來,沒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愣會神,她睜開眼就起床穿衣,洗刷之後,開始收拾這幾天的衣服泡在水盆裏,好像是,她早就計劃今天洗衣服了。她把這幾天積攢下來的髒衣服,內褲,襪子都分別泡在大小不一的水盆裏,然後開始拆掉枕頭,被罩,床單,沙發套,窗簾,全部都泡在盆子裏,她機械地這麼做著,眼裏尋找房間裏一切能洗滌的東西,她想把所有能洗的東西都洗一遍。下午的時候,陳大雨回來了,劉敏沒理他,獨自在衛生間裏把洗衣機擺弄得嗡嗡響,陳大雨在她身邊站了一會,他好像是說了一些什麼,劉敏對他的話沒做反應,她的耳朵裏像是被洗衣機的嗡嗡聲完全塞滿了,容不進其他的聲音,陳大雨像個影子一樣在各個房間裏轉悠了一圈,鑽入屬於他的書房裏沒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