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抹去臉上的水珠,正看見同樣在雨中淋得透濕的碾冰,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你別擔心,我這就去把他找回來。”杜宇將碾冰扶起,觸手輕微的柔軟讓他如遭電擊一般縮回手去。不敢再與碾冰多加對視,杜宇一提衣襟,迎著漫天的大雨朝湔江飛去。
沿著烏雲湧來的方向,杜宇很快便找到了鱉靈的身影。此刻的鱉靈俯臥在湔江之畔,半截身著黑袍的身體還浸泡在波浪蕩漾的江水中,竟就這樣睡著了。
當杜宇輕輕降落在鱉靈身邊時,鱉靈醒了過來。他吃力地爬上岸靠著一塊岩石坐好,看著雙眼猶自發紅的杜宇冷笑了一聲:“你是怪我太狠了吧。”
“謝謝你帶來的雨水。”杜宇沒有回應他的問題,低聲道,“快回去吧,碾冰在擔心你。”
“不是我不想回去。”鱉靈側過頭無力地靠在岩石上,“帶著那片烏雲跋涉了萬裏,總該讓我歇歇吧。”
聽著鱉靈語聲中的倦意,杜宇不由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低下聲氣道:“那你睡吧,我在這裏等你。”
鱉靈沒有答言,然而就在杜宇以為他睡著的時候,鱉靈忽然突兀地開了口:“我這次回西海,看到了小五的家人。”
遙遠的記憶之潭驀地掀起波瀾,杜宇臉色一時有些發白:“他們……還好吧?”
“還好,神界取得馱山巨鼇後,就暫時放鬆了對桀驁的西海族人的壓製。西海王城正在重建,雖然比不上以前的規模,但好歹是在不斷完善了。”鱉靈垂下眼,似乎魂魄又遨遊回了那曾經被稱為奇跡卻又毀於神界之火的家鄉,讓杜宇不敢驚動。
“他們問我小五的情況,我說他很好,在人間某個國家過著平凡人的生活,還娶妻生子。”鱉靈轉了個話題,輕輕笑了一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謊言,“他們將信將疑,不過還是寧可信了。現在的西海經曆過劫難,又恢複了以前繁榮安和的生活,我不想他們再承受一些遙遠的痛苦了。”
“阿靈,你做得對。”杜宇誠懇道。
“你看,如果沒有神界,生活本來應該是美好的。”鱉靈忽然伸出手,接住天空飄來的一陣雨絲,嘴角再也壓抑不住得意的笑容,“我不信我們就一定要臣服在神界的腳下。”
杜宇看著眼前的雨簾,將自己和鱉靈分隔在兩邊,心中生起一陣悵惘。他走過去在鱉靈身邊坐下,就象他們小時候一起坐在岱輿山的紫泥海邊一樣:“阿靈,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事情吧。”
鱉靈轉頭審視地望了望杜宇,沒有反對,也難得地沒有故意疏遠和杜宇的距離。
杜宇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下去:“很多年前,凡間唐國的國君怠慢了神人,神界便在唐國國都中降下了傳染性極強的瘟疫。一夜之間,國都中無數人染病死去,引起了居民的極大恐慌,紛紛要逃離淪為巨大墳場的都城。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凡人站了出來,說服唐國的國君封鎖了所有都城城門,斷絕都城與其它地方的往來,將瘟疫牢牢地控製在了城內。與此同時,這個凡人憑借一個女神的幫助,頂住都城中居民的謾罵和刺殺,苦心尋找祛除瘟疫的方法。
“整個都城就在地獄般的恐懼和死亡中撐過了一年,無數人死於瘟疫,但也有一部分人煎熬著活了下來。就在國君再也支撐不住,派人捉拿這個凡人,要用他的血來向神界請罪時,對抗疫病的藥劑終於被這個凡人研製了出來。站在準備殺死他向神界請罪的祭台上,這個凡人用他的藥治好了城內所有患病的人——用他的行動宣布了神界的力量並不是無法抗拒的……”
“神界的力量本來就不是無法抵抗的。”鱉靈聽到這裏,微微抬起頭,堅定的表情中有一絲驕傲。
杜宇垂下眼瞼,苦笑了一聲:“瘟疫雖然止住了,神界的怒氣卻發泄在了這個膽敢對抗他們的凡人身上。他們抓住了他,把他關到冥府最黑暗的底層去,即使那個一直幫助他的女神舍身相救,也沒有改變他最終的命運……”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鱉靈打斷了杜宇的話,站起身來不打算再聽下去,“我現在不再是脆弱無力的凡人,我不相信我和他會是同一個結局。”
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上,杜宇已不便再說下去。心中積梗著曾經影響了杜芸一生命運的往事,兩個人無言地各自駕起雲頭,齊往郫邑城而去。
還在空中,杜宇便看見了密密麻麻跪在湔江邊的人群。他們虔誠的讚頌如同風聲一般傳到高空之中,他們感激的眼淚如同雨點一般打濕身下的泥土——那是杜宇即位之時也不曾享受的隆重而真誠的禮遇。不過這一切,杜宇明白,都是奉獻給救民於倒懸的丞相鱉靈一個人,自己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獲得這些膜拜與榮光。
默默地閃身在一旁,杜宇望向人群之上坦然接受歡呼的鱉靈。此刻鱉靈金色的眼眸微微含著笑意,黑色的衣袍在和風細雨中靈動飄揚,竟比他輔佐的神人君主更象一個神祗。
旱災既解,丞相鱉靈的名聲迅速在民間傳播開來,而他清算政敵時淩厲剛毅的手段更讓朝中大臣和貴族敬畏有加,不敢直攖其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