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的臉色頓時有些蒼白,當年翔風台上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現在腦際。這麼多年來,那記憶不但沒有消釋,反而越發地清晰,仿佛窖藏了多年的酒,飲一口胸中便灼熱似火。
“陛下,賤民柏碌求見!”一個蒼老卻依然矍鑠的聲音從遠處清晰地傳了過來。
“我們走。”杜宇煩躁地皺了皺眉,瞥了一眼跪拜在遠處的前任相國柏碌,向碾冰吩咐。自從鱉靈頒行了減少祭祀犧牲數目並廢除人牲的法令後,隨即又宣布奴隸為家主墾荒務農十年以上者可以成為平民,隻需定期向原家主繳納一定貢賦即可。於是罷官在家的柏碌就成了反對減祀釋奴的貴族大臣的領袖,屢屢在朝中興起圍攻鱉靈的局麵。讓杜宇每次朝會都如同置身蒸籠,為鱉靈捏了一把汗。好在這種反對的聲音慢慢被鱉靈提拔的新吏掩蓋下去了。
“陛下……”柏碌眼見杜宇走開,情急之下甩手扔掉手中拐杖,合身撲過來叩了一個頭,聲音洪亮地道:“請陛下速將鱉靈治罪,恢複祭祀舊製,以平天怒,救我蜀國百姓!”
杜宇沒有答言,卻正看見碾冰掩不住的關切焦慮神情,他淡淡地朝地上須發皆白的老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陛下,鱉靈是妖人,他是來篡奪陛下江山的啊!”柏碌說到這裏,見杜宇已不耐煩地又要走遠,越發大聲叫道:“鱉靈為相以來,大肆收買人心,結黨營私,架空陛下的權力,陛下如果再放任不管,隻怕……”
“陛下……”碾冰焦急地低聲道,“我夫君不是那樣的……”
“我知道。”杜宇看了她一眼,終於克製著移開了目光,口氣輕鬆地道,“其實他喜歡什麼,我都會給他的。”
“蜀國三年不雨,請陛下殺臣以平天怒。”鱉靈拜服在地上,鎮靜地說。
“阿靈,”杜宇趕緊伸手扶他,“那些人的話,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流言不平,民心不穩。”鱉靈固執地不肯起身,仍然伏地道,“若蜀國災荒不去,內亂又生,一旁虎視的牂國勢必乘虛而入,陛下一定要早做決斷!”
杜宇心頭一凜,一時沒有答言。鱉靈所提到的牂國在蜀國南部,神界指派的國君正是濰繁。由於兩國國界並無明確劃分,蜀牂之間的邊境摩擦不斷,似乎濰繁的心思,正在於奪取蜀國的湔江航道。而鱉靈也對杜宇提過,如果能盡取牂國的南中豐腴之地,無異於為蜀國平添一座巨大糧倉。如此看來,一場戰爭對於雙方都隻是時機的選擇問題。想到這裏,杜宇無奈地歎了口氣:“當務之急,還是緩解目前的旱情。”
“陛下是神人,難道不能去請求天帝降雨麼?”鱉靈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氣,才把這個在心底盤桓許久的問題問出來。
“沒用的。”杜宇有些悲哀地朝鱉靈笑了笑,沒有再解釋下去,然而一種無助的絕望感覺卻慢慢籠罩上了他的心。“不用再回來了。”天帝最後對他說。那時倔強天真的少年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意味著天帝已不再理會他的祈求,而蜀國也成為被神界拋棄的地方,以至於他三年來每夜在神壇的祈求都徒勞無功,反成了他自己心中的恥辱。
“那我們隻有一個辦法了。”鱉靈沒有追問下去,沉思著說。
“隻要能讓蜀國下雨,什麼法子都可以試試。”杜宇說到這裏,忽然擔憂地望著鱉靈憔悴疲倦的麵容,又加了一句,“可是不許你犧牲自己。”
“多謝陛下關心。”鱉靈禮貌地笑笑,“希望陛下答應,將以柏碌為首的一幫貴族朝臣都交給我。既然他們念念不忘恢複人牲,我便殺了他們做人牲來祈雨!”
“阿靈!”杜宇震驚地望著麵前神態平和的鱉靈,隨即收斂心神,追問了一句,“這樣做,固然除去了內亂的根苗,可你能保證下雨嗎?”
“我試試調動西海的雨水。”鱉靈道,“不過即使下了雨,饑荒也無法馬上緩解,還是要防範牂國入侵。”
杜宇點了點頭。做了數年相國的鱉靈已越發顯露出領袖群儕的才能,完全脫去了當年岱輿山小小仆役的影子,說出的話讓杜宇已經很難反駁。望著鱉靈告辭出宮的身影,杜宇一時有些失神。也許除了自己,別人真的很難相信眼前這個氣度沉穩的人居然會在雷電交加的時候驚恐戰栗,如同荒原上無處可逃的柔弱的麋鹿。
鱉靈的方法果然靈驗,當前任相國柏碌為首的一百餘名反對派貴族被當作人牲送上祭台後,隨著祭台上汩汩流下的鮮血,漫天的烏雲也漸漸沿著湔江蒸騰而起。隨後,在蜀國百姓喜極而泣的跪拜中,一場透雨降落在蜀國境內。
站在祭台上親自主持人牲儀式的杜宇也在這場不知滋味的大雨中跪了下去,失去了身後黃羅傘蓋的遮蔽,他的臉上沾滿了雨水,也掩蓋了眼中滾滾而落的眼淚。先是崔嵬,然後是一眾官員,不知以後為了自己的私心還要犧牲掉多少性命?抬起自己的雙手,杜宇仿佛看見上麵沾染的血跡又深重了幾分,不管大雨怎麼衝刷也無法洗去。原來無論自己怎樣委曲求全,息事寧人,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個泥淖,越是掙紮陷入得越深,漸漸就要窒息了。
“陛下,”一個哀淒的聲音在杜宇身邊響起,“我夫君去西海已經十日了,如今雨已至他卻音訊全無,還望陛下大發慈悲,將他尋回來吧。我怕……他有什麼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