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牂之戰,以牂王濰繁的暴斃結束。在蜀相鱉靈指揮下,蜀國不僅盡收牂國土地,還興師遠征,收服了眾多周邊小國。到蜀國全盛之日,國土以褒斜為前門,靈關為後戶,峨嵋為城廓,湔江為池驛,汶山為牧場,南中為園苑,稱為“天府之國”。
“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杜宇把一架百子風鈴掛在窗前簷下,輕輕吹了口氣,風鈴便發出叮叮的悅耳之聲,“成日待在這裏,真怕你悶壞了。”
“陛下每天都來看我,我怎麼會悶呢?”蕙離細細地凝視著他,微笑著和聲道,“這些日子,我的靈力正慢慢恢複過來。”
杜宇坐在蕙離的床邊,不無擔憂地望著她蒼白的麵色和脆薄如紙的身體:“都怪我,當日明知你摧動金杖已近力竭,不該還讓你耗費靈力去救碾冰……”看著蕙離一如既往溫和寬慰的微笑,杜宇心頭舒緩開來,“還沒告訴你呢,在冥府的時候,我居然遇見了姐姐,若沒有她,隻怕我根本堅持不下來。”
“嗯。”蕙離微笑著應了一聲,隨口道,“每次看到碾冰,我就會想起杜芸姐姐呢。”
杜宇驀地抬頭看她,卻並沒有看出任何揶揄譏刺的意思,也就笑笑沒有接下去。然而他自己心中卻明白,一開始關注碾冰或許是因為她與杜芸的麵貌相似,但後來想起她,卻總是一幅看不清麵貌的側影,溫暖地慈悲地握著垂死之人幹枯如鳥爪的手。那溫暖與慈悲仿佛陽光一般,讓他在惡夢連連的黑夜中品嚐到混雜著痛苦的歡喜和希望。
可是,她終究——是鱉靈的妻子。而他的妻子,蕙離,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想到這裏,杜宇忽然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等你好起來,我就離開蜀國,你才是蜀國的真正主人。”
“不……”蕙離忽然輕輕地壓住了他的衣袖,“難道你不知道,我願意把一切都交到你手上麼?”
杜宇輕歎了一聲,垂下眼去,避開了蕙離失望的詢問的目光。蕙離的心意,他自然能夠體會,卻從來都有意無意地回避了去。“你知道嗎,我恨所有岱輿山的神人——包括我自己。”
“因為開明君麼?”蕙離苦笑了一下,“我也憎惡神人的冷漠,可是——”她猶豫了一刹那,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來,“開明君的心思,真的很難捉摸啊。特別是你現在靈力受損,對他更要小心……”
“別說了!”杜宇騰地站了起來,走到百子風鈴下,看著那銅鑄的鳥喙一下一下地啄著永不可破的銅罩,發出叮叮當當的雜亂聲響。“當年正是一瞬間的懷疑和背棄讓我愧疚到今日,如今我斷不會再對他生疑了!”杜宇的聲調,從高亢中慢慢緩和下來,“別人盡可以懷疑他斥責他,可我不希望你也和別人一樣。”
“對他的虧欠,總也彌補得夠了……”蕙離的歎息,含著憐愛的責備。
杜宇疲憊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什麼承受不住的秘密要脫口而出,卻又生生堵了回去,“不,我欠他的,永遠也彌補不了。”
還欠了他什麼呢?蕙離沒有問,望著他恍如玉石雕鑿的側影,一種淡淡的悵惘浮現開來——如果不是因為感覺虧欠了自己,這個人還會每天都來後宮探望嗎?
“臣有要事求見陛下!”一個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
杜宇轉頭,正看見新近由中大夫擢升上卿的冶蒙,躬身立在簷下。“什麼事?”杜宇有些驚異地問,若非異常大事,鱉靈已可自行決斷,斷不會差冶蒙到離宮來稟告。
“相國請陛下速到湔江大堤!”冶蒙並未言明,可杜宇已經從他惶急的神情覺察出事態的非同小可。杜宇向蕙離點點頭,示意她放心,帶著冶蒙出宮而去。
蕙離從床上探起身子,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門外,唇邊牽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我不希望你也和別人一樣。”細細咀嚼著杜宇這句話,蕙離從懷中掏出那隻半圓形的符印,晶瑩的玉玦上光影流動,把曾經冷寂的心思一點一點溫暖開去。
湔江發源於昆侖弱水淵,自郫邑城外繞玉山而彙入長江,向來是蜀人賴以為生的重要水係。自蜀王杜宇提倡農耕以來,湔江兩岸修建了眾多長堤和溝渠,灌溉了天府之國無數良田沃土。
杜宇登上湔江大堤的時候,相國鱉靈正摒退了從人,獨自一人凝視著滔滔江水。江風吹拂著他的黑袍,濺起無數浪花拍打在他的身體上,然而他整個人卻如同礁石一般寂然不動。
“阿靈,怎麼了?”杜宇驀地見到鱉靈臉上的憂色,吃了一驚。鱉靈眼中的金光仿佛完全熄滅了,隻餘下灰燼一般的黯淡和無望,那是杜宇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
“三個時辰中,湔江的水上漲了一倍,到今天夜裏江水就會漫出大堤。”鱉靈凝視著腳下的水麵,努力鎮靜地說,“照這樣下去,幾天之後整個郫邑、甚至整個蜀國都會變成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