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_紀錄片導演 美食專欄作家。
帶兒子到超市買東西,每次他都會很踴躍地推起購物車,然後迅速在貨架前停下,叉著腰,歪著腦袋,肆無忌憚地挑選自己喜愛的食品,好多次我想製止他,或者告訴他適可而止,但最終,還是由他去了……我明白,這是一種矯枉過正的反動。
我的老家在安徽省最東北的靈璧縣,從出生到離開,我在那裏生活了16年。靈璧老縣城四四方方的,就兩條幹道,南北向的叫建設路,東西向的叫解放路,兩條道路在縣城中心交彙。交彙點,靈璧話稱作“隅頂口”—從字麵上難解其意,但每一個靈璧人都明白,這個詞意味著縣城最熱鬧的所在。
靈璧人有很多自己特定的稱謂,比如位於隅頂口西北角解放路2號的縣百貨公司,當地人民群眾就喊作“大樓底”。
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是之前準備蓋大樓,最後隻修了一層的緣故嗎?我請教過縣裏許多達人,沒有誰能給我一個可以信服的答案。總之,我們就叫它“大樓底”了,正像隅頂口一樣,這是靈璧人特定的說法,是我們縣的內部事務,沒有義務讓外地人明白。
百貨公司
父母1963年大學畢業分配到靈璧教書,每月工資不到50元人民幣,這個標準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都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父母的上一輩需要贍養,眾多的兄弟姊妹都需要照顧,他們的收入就有那麼點緊張,尤其是在小妹妹出生以後,家裏生活是捉襟見肘的。發工資的當天,父母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會計室,把上個月從“互助金”(職工之間相互拆借的一種基金形式)裏借的錢還掉。好在那個時代大家都不寬裕,想仇富都找不到對象。所以,所謂條件好一點的家庭,也不過比我們家多去兩次“大樓底”而已。
記憶中最早的大樓底,櫃台還不是玻璃的,而是那種厚木板,貨物隻擺在後麵的貨架上。顧客在昏暗的燈光裏選定商品,營業員幫你拿過來,確認購買了,付錢,這時營業員會給你開“扉子”,就是今天的小票,然後把錢和“扉子”夾在天空中飄來的一隻鐵夾子上,用力一甩,夾子順著鐵絲,帶著摩擦的聲響,一路小跑,彙聚到會計那裏,由她核算完畢,蓋上藍色的“付訖”字樣的三角戳,夾子會順另一條鐵絲“吱吱”叫著回來,發票和找零都在上麵。所以我對“大樓底”最初的記憶,就是那些蛛網一樣的鐵絲和不時遊走的鐵夾。
作為那個年代縣城的商業中心,“大樓底”在外觀上不算太丟人,很高的挑空,拐角處甚至有精致的水磨石拱券。
高高的馬頭牆上是紅色的水泥字:“靈璧縣百貨公司”,大門兩邊分別寫著“發展經濟”、“保障供給”、“身在櫃台”、“放眼世界”等等口號。盡管隻有一層,“大樓底”東、西、南三麵都有大櫥窗,被燈光照得通亮,裏麵擺放著美好物質生活場景—因為展示的商品,絕大部分並不能夠從商店裏買到,那隻是道具而已。
比如南側大門邊的櫥窗裏是一個家庭客廳的擺設:茶幾上有紋理很精致的果盤、水晶花瓶以及塑料花,旁邊的五鬥衣櫥,上麵是一台電子管的紅燈牌收音機,天線緊靠著牆壁並發出一圈一圈的紅光……豔煞人,但在“大樓底”的貨架上,這些東西沒有一樣能隨便買到。大家從“大樓底”購物出來,路過這些五光十色的櫥窗,絕不會因為發現了什麼可心的商品而驚訝,更不會因為想買櫥窗裏的內容,而重新返回現實的商店內部。所有人對櫥窗熟視無睹,十分淡定,從來沒有一點兒抱怨,這情景就像今天我們看新聞聯播一樣。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大樓底”是全縣唯一的百貨商場,它承擔著縣城居民的大部分日常用品銷售。要說商品的數量也不算少,但大部分貨物是憑商品券供應,不用說糧油這些生活必需品,稍微像樣一點的煙酒糖茶布匹肥皂,無一不是憑票購買。
因此,當年的營業員社會地位普遍很高,“聽診器(醫生)、方向盤(司機)、木頭疙瘩(管公章的幹部)、營業員”,這是當時人們對最令人羨慕職業的解讀。在一定程度上,營業員可以控製商品的配給,還可以將商品進行“處理”。
比如“布頭”不需要布票,價格也便宜,賣給誰呢?顯然是自己的關係。
我們家就有這麼個“關係”,那是個姓李的營業員,我們管她叫李姨。李姨長得算好看,但腿腳有點毛病,走路有點跛。她是合肥人,離我姥姥家六安不遠,所以跟我們家算半個老鄉。李姨在百貨公司賣布,我們家時常可以買到布頭,經常一塊布頭夠給我做一件衣服,有時甚至能給兩個妹妹各做一件,這能解決很大問題。但營業員的權限還是在一定範圍內的,像著名的“三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這些東西的商品券找李姨就不行了,它們掌握在商店的領導甚至縣商業局的領導手裏,不能像糧票布票一樣家家都能分到,隻有“關係”特別硬的人,才可能搞到。
三大件
三大件的商品券不像糧票布票,是縣裏自己印製的,很粗劣,白紙上打印著“XXX牌XXX一件。靈璧縣商業局(公章)”。
名牌產品票券很少,異常緊張,雜牌子商品的則相對多一些。
我們家的第一個“大件”就這樣來了—南京手表廠生產的“鍾山牌”手表。這種手表的供應券顯然就比“上海”、“海鷗”、“寶石花”(我知道的最好的手表牌子也就這樣了)相對容易找到。鍾山表的價格是29元5角,也是最便宜的一種。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本來家裏很窘迫,但隻要有了供應券,就是借錢,也要把東西買回來—那時家家都是如此。
於是我爸爸戴上了手表。他非常愛惜,時不常就要用毛巾蘸點兒牙膏擦拭表麵,這種沒有科學依據的護理方法當時被廣泛采用。每次擦完,我爹都會把手表拿在手裏,輕微地轉動角度,以感受這種精密機械的光鮮。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淘氣的兒子,有天在他午睡時,悄悄把手表拿去進行了一番研究,並且準備拿著它繞校園轉圈兒。因為我胳膊實在太細,手表是戴在大臂上的,即便這樣,剛出門這東西還是掉在了地上。我嚇壞了,撿起來一看,好在指針還在走,於是慌忙跑回去,用牙膏仔細擦了,悄悄放回了原處。沒兩天,就聽見我爹抱怨手表不太準,每天都要慢兩三分鍾。我覺得自己闖了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