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花毒(1 / 3)

“你要走?”還是印證了預感,她還是要走的。

房中的人摩挲著玉壇,瑩白的臉上有種凝定的沉思,東西均已歸置整齊,簡單的包袱一挽即可上路。

“你回來得倒快,也好,就算是道別了。”她既無留戀也無惋惜,口氣宛如是一次如常的出行。

“為什麼?”

迦夜浮出一個神秘的微笑,“你不覺得名門謝家的公子同魔教中人來往多有不便?”

靜寂了半晌,男子神色複雜。

“你何時知道我姓謝?”

“那一次征北狄,歸途時力戰馬隊,你用了左手劍。”她大方地提供答案,“我才發現你真正的實力遠不止平日所展現,劍招也相當特別。我回去後翻了翻有關中原武林的秘錄,很像是謝家的獨門劍法。”

“無怪當年敢強出頭。雖在塞外,我也知謝家訓持極嚴,英才輩出,非到一定火候不許踏足江湖。你十五歲即能外出,修為不問可知。”俊目深沉幽暗,迦夜仿若未見,繼續道,“聽說你是中毒受擒,想必修蛇也未曾覺察出你的功力,他死在你劍下的時候一定很驚訝。”

笑了笑,她稍帶嘲謔地說下去,“如今你既是自由之身,自當愛惜名聲,我還是盡早回避為好。”

“你……什麼都知道……”

“那也不盡然,托地位之便,有些資料獲取比你方便而已。”避過他的視線,她用軟布束好玉壇,提起,終究有些不放心,“中原人對魔教多有敵視,隱藏起這七年的一切對你會更有利。想來不會再見了,你好自為之。”

“如果我說不想你走呢?”他微移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不怕身敗名裂?”她詫異地揚眉,“我看不出你有什麼理由冒風險。”

他的雙眼晦暗難解,“你呢?為何這般為我著想,急不可待地離開?”

她聞言愣了下,又笑起來,語氣又是譏諷,“謝公子大概是誤會了,我不過是想你出身名門正派,往來皆是江湖俠士,泄露了行蹤多有不便而已。”一語拉開了距離,冷淡的聲調不無挖苦,“如今論門派實力我自然無法與謝家相提並論,盡早回避也省得將來彼此難堪。”

“你很怕我把你當好人?”他走近,俯身看她的臉。

她無動於衷地繞開,“別用那種惡心的字眼形容我。”

“那就別走。”他展顏一笑,竟有種說不出的愉悅,“反正你又無須顧忌我的處境。”

“我有什麼理由和你們這些所謂名門正派攪在一起?”她難以理解地反詰。

“理由很多。”他眼神明亮,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比如能探知中原武林的秘聞,又可以有人打點行程,放心遊樂,無須掛慮瑣事,我會給你介紹各處最好的風景。”

“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這個……”他略一思索,似笑非笑,“或許能尋機報複。畢竟我受你奴役那麼多年。”俊美的笑顏略帶調侃,“你怕嗎?”

“不錯的激將法,可惜找錯了人。”她不為所動地轉身。

他伸手攔住她,轉了個話題,“假如你有想找的人,也許我能幫忙。”

她停住腳,問:“你想說什麼?”

“離開江南的時候你才幾歲,應該還有親人,不想知道他們過得怎樣?”觀察著她的反應,他的聲音輕而柔和,“有沒有想過去找他們?”

他的話如一滴露珠墜入了幽暗的死水,絲毫波瀾不起。

“自作聰明不是好事。”她扯了扯唇角,卻沒有絲毫笑意,“若我想過這些,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我唯一的親人已死了十多年,眼下唯一的願望是找個地方安葬她的骸骨,除此無他。”

漠然的麵孔下,隱藏著某些難以觸及的情緒,像冰封下的寒潭。他每欲探知,總會遇到冰冷而不可逾越的阻隔。

“我和你是兩種人。”雪頷輕仰,她直視他的眼,“對你來說,回憶是支撐你活下去的力量;對我來說,卻是初始即已拋卻的過往,別妄自用你的臆想推斷我的想法。”

冷硬的話語如冰珠迸散,瞬間劃下了鴻溝。

靜默的空氣蔓延,他極低地歎息,輕聲低語著,像是在請求大人寬恕的孩童。

“對不起,我無意……怎樣你才肯多留些時日,哪怕為了風景?

“我知道你不喜歡如今這種改變,盡管你從沒把我當奴隸。

“我不會違逆你的意誌,也不會再多問,你盡可以照自己的意願去做。”

抬手握住細腕,冰涼的肌膚細致柔滑,他柔和地懇求,“或者,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就當是報答你曾經救過我?”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垂落的眼睫遮蔽了視線,陷入了沉默。

“這些年你都在魔教?”謝家的長兄謝曲衡聽完弟弟近些年的遭遇,良久才能說得出話。年近三十的男子,有種沉穩安定的氣質,正直剛毅,屢屢代表謝家處理對外的事務。

“嗯。”

“最後還殺了教王?”未曾想過摯友七年間跌宕如此,宋羽觴抑不住好奇,張口追問。

“是四使合力,還搭上了全部精銳,我僅是一介影奴。”

“難怪你失蹤得那麼徹底,翻遍中原也找不著。”謝曲衡深深歎息,“既然你數日前已抵江南,為何不盡早回家?”

“我……”他猶豫了片刻,“隻是想回來看看,不打算留在家。”

“為什麼!?”宋羽觴詫然脫口,“你明知道家人有多惦念你。”

“你們猜猜這些年我殺了多少人?根本數不過來,不回去還好,不然反而會連累家門名聲。” 俊顏不無澀意,陰謀暗間,殺伐倥傯,再不複年少時的純粹。

“你不說誰知道。” 宋羽觴不以為然。

“三弟。”謝家的長子開口,關切中有一抹微責,“爹很想你,娘也是,自你失蹤後背地裏不知哭了多少回。”

“當年你被魔教教王擄至淵山,本是身不由己,如今仇人已死,也算上天有眼,不枉多年忍辱負重,何須多想。退一萬步說,即使有人掀出此事,難道謝家還護不了你?流言非議管他作甚?身為人子,勿讓雙親擔憂才是要緊的。”

“大哥教訓的是。”他的嗓子有點哽咽,簡短地答了一句。

“以後別再說這樣的傻話,爹一直很看重你,說你是兄弟幾個中根骨最好、心性最強的,得悉你無恙不知會多高興。”

來自至親的回護勸慰,他無言以對,唯有應是。

“後天白家小姐婚慶之喜,你隨我一同去吧,也給白老爺子致個歉。雖說是天意,到底還是耽誤了人家的女兒。”

“我去怕有些尷尬。”

謝曲衡想了想,點頭稱是,“那待吉日過後再擇期登門。”

“得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宋羽觴插口,賊賊地偷笑,“不然旁人還以為雲書是逃婚,這回來得未免太巧。”

說到這一點,謝曲衡頗為讚同,附和道:“除了自家人,此事僅能讓白老太爺一人知曉,對外……”冥思苦想了半天,“說你前些年大病一場,被帶至塞外尋覓良醫,治了數年方有起色。”

“既是大病,何以連家人都不知曉?” 宋羽觴搖頭,指出荒謬之處。

“就說是急病。”

“那也不對,好歹也會捎個信,怎至於音訊斷絕?”

“練功突然走火入魔,動彈不得?”摸了半天腦門,謝曲衡盡量讓理由合乎邏輯些。

“家傳之學練到走火入魔?這也太……恐怕謝世伯第一個過不去。”

“被仇人追殺,墜崖失憶如何?”又是一個破綻百出的借口,謝家老大對說謊一事向來力不從心。

“能逼到雲書走投無路的高手,武林中必然叫得出字號,該說是誰?”宋羽觴忍俊不禁,輕而易舉地戳破。

“遇到世外高人,被帶去人跡罕至之所苦修?”

“受命偽裝潛入敵對世家刺探?”

“……”

看著耿直的兄長絞盡腦汁地尋找一個合適的說辭替自己開脫,漲紅了臉與宋羽觴爭議,一股暖意在心間盤繞。

回家,真好。可她呢?

與一幹武學世家的青年子弟閑談會友,滋味熟悉又生疏。在座的每一個都是意氣風發的江湖少俠,皆因到白家致賀到此。三日前與兄長拜望過後,白老爺子極力挽留,派長子作陪,一心要小字輩的多多親近往來。

曆練七年,沉潛內斂了許多,再不複年少輕狂,多是聽著坐中高談闊論,極少插話。隻是白家長子一意盡地主之誼,存心結納交好,無形中使他備受注目,想低調亦不易。

不過比起迦夜,應該還算輕鬆。

他已將迦夜介紹給眾人認識,因迦夜一名在中原顯得有些怪異,便取“夜”音,向眾人介紹為葉姑娘,省得許多麻煩。得知他有同行之人,白老爺子極為熱情,不容拒絕地力邀兩人入府居住。如今他被留在花廳會友,而迦夜……身處一群江南名門閨秀之中,於雅亭中閑聚怡情。

這些名門淑媛大半出身武林世家,多少會些拳腳功夫,有些還有俠女之名,英姿颯爽芳名遠播,迦夜坐於其中,如一個天真稚弱的少女,格外惹眼。

“……與謝公子並不熟,自敦沙同行順路……

“……家人過世,略有薄產,仰慕此地風物……

“……不太了解他的性情喜好……

“……謝公子僅是好心,過幾日……

“……各位姐姐說笑……未想過其他……”

淩亂的女聲穿過長窗飄入,聽得出她始終是談話的中心。眾女仿佛皆對這位與謝三公子同行的嬌客極感興趣,不斷地圍著發問,從身世經曆至日常喜好均被詢了個遍。對她來說,隨意編些謊話搪塞這群女人,不費吹灰之力。

在一群高談闊論的“俠女”中間,她沉靜地回答,貌似溫順,一副好脾氣,隻是……他約略能感覺出隱藏的不耐,估計心神壓根不在這聒噪的談話上。

無怪她覺得無趣,以她的性情,去敷衍一幫驕矜自負的世家小姐著實乏味,他也有同感。此時隻能暗地祈禱迦夜的耐力足夠,不至於拂袖而去。

迦夜身邊的一位美麗少女看不下去了,微嗔道:“各位好姐姐連珠似的問,也得讓葉姑娘歇一歇才是。”

眾女相顧失笑,場麵稍顯冷落。

“還不是白大小姐出嫁了,姐妹們都有些失落呢,不自覺就成了話癆。”

“下一個出閣的想必就是二小姐啦。”

“不知怎樣的才俊能合了二小姐的心意。”

“眼前不就有一位!”

“說起來倒真是郎才女貌呢。”

七嘴八舌的調侃令美麗的少女暈紅了頰,嬌嗔地打斷,“各位姐姐淨拿鳳歌取笑,看著姐姐嫁了就欺負我嗎?”

“誰敢欺負白家二小姐?怕隻有將來的姑爺啦。”手帕交的姐妹戲言調笑。

“說哪裏的話,白家和謝家也算門當戶對,謝三公子又知禮謙讓,怕是鳳歌壓著人家也說不定。”閑閑的戲語指名道姓,點破了隱秘的心思。

“壞姐姐,再說笑小心我撕你的嘴。”少女羞惱地撲過去,眾女爭相躲讓,打鬧成一團。

“哎呀,哎呀,再不敢了。”出言的女郎笑避,“好妹妹,你這擒拿手該對付未來的相公才是,怎麼倒來針對我了?”

說著爆起了一陣嬌笑,引得廳內的男子紛紛望過去,春日明媚的陽光下,笑顏如花,一派活潑動人的佳人佳景。

“說了半天嘴都幹了,妹妹要是給摘串枇杷,準保能堵了姐姐的嘴。”說話的是白家二小姐的密友,存心逗引著讓白鳳歌一展身手。

“白家還能少了待客的鮮果不成,姐姐想吃吩咐一聲就是。”二小姐白鳳歌隨口便待囑咐下人。

“那可不行,一定要二小姐親手摘的才甜。”女郎指了指斜側一株高大的枇杷樹,“就那串最大的,也讓我看看鳳歌的燕穿林練到了第幾層。”

白鳳歌笑吟吟地站起身,也是存心逞技,在欄上借力一點,真如一隻靈巧的燕子飛了起來,在樹梢一掠如乳燕回巢,優美地穿回了亭內,指尖拎著一串黃亮的枇杷,氣息分毫不亂,從容地掠了掠秀發,曼妙的身姿博得了滿堂喝彩。

美人如玉,身法輕妙,廳內的男子皆在讚歎。他看著迦夜半笑不笑地隨眾鼓掌,忍不住也笑起來,這種花架子的功夫純屬賣弄,迦夜想必是當了戲看。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白昆玉思索了片刻,問道:“那位葉姑娘是敦沙人?”

這個版本在數日內被解說了無數遍,他轉回視線,禮貌應是。

“當日不知是雲書兄,小妹多有得罪,尚請見諒。”謙和的笑容十分真摯,一如初見時一般得體。

白昆玉,白鳳歌,早前打斷紙鳶的兄妹二人。七年前到訪時仍在山中學藝不曾見過,卻在回返江南後意外邂逅。那一場不甚愉快的初遇被輕描淡寫地揭過,殷勤交好的心意十分明顯。

“葉姑娘可會武功?”白昆玉隱隱感覺那個年幼的女孩並不簡單。盡管鳳歌的暗器手法相當隱蔽,但出手的一刹對方已望了過來,不像是偶然的巧合。

“粗通一二。”他沒打算徹底掩飾,含糊其辭地帶過。

迦夜的外形不會教人過多提防,除了步履輕靈,看來一如尋常豆蔻少女,清麗的相貌教人極易生出好感,加上善於察言觀色,她若想隱藏什麼輕而易舉,絕不致露出端倪。

“如此年幼已失怙恃,真是身世堪憐,既然雲書攜她一路同行,總不好再任其四處漂泊,將來打算如何安置?”

“眼下還未想過。” 覺察出對方的試探,他含笑而答,“應該是隨我一起走。”

“葉姑娘性情溫雅,小妹頗喜歡與她親近,三公子與她年齡懸殊,男女同行又多有不便,不如將她留在白家,鳳歌也多個姐妹。”一陣香風襲來,適才大出風頭的白鳳歌走近,微笑著接口,盈盈秋波蘊著點點情意,投在謝雲書身上。

“多謝二小姐好意,我答應攜她同行,自當言而有信,更不敢叨擾白府。”不動聲色地回絕,平和得有些刻意的客氣。

“葉姑娘稚齡年少,怎忍心讓她風雨飄零,輾轉跋涉。況且謝夫人家事繁忙,雲書又無姐妹,不懂女兒家瑣事,未必能妥帖盡善。”白昆玉隨著妹妹起的話頭說下去,“白家雖不及謝家,卻也衣食富餘,定當她自家小姐一般照應,絕不讓雲書掛心。”

“三公子若放心不下,不妨常來探望。”白鳳歌溫婉而熱情,“姐姐出嫁後我正覺得有些寂寞,有葉姑娘相陪再好不過。”

“她疏懶任性又不諳中原人情世故,換了陌生的環境難以適應,實在不敢勞煩。”他豈會不懂其間曲折的真意?

“雲書說哪裏的話,莫非是擔心我們招待不周,委屈了葉姑娘?”白昆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