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葉姑娘舉止言談,倒像是出身大家,是極懂禮有分寸的人,哪像三公子說的那般。”白鳳歌輕嗔,暈生雙頰,“難道真讓哥哥說中了?三公子嫌白府粗陋,不堪留客嗎?”
這對兄妹言語相扣,倒是不容草草敷衍。
宋羽觴見狀,從旁幫腔,“二小姐多想了,我猜雲書是怕葉姑娘不願,畢竟事關葉姑娘生活起居,縱然是雲書也不能倉促代為決定。”
宋羽觴也曾私下問起她的來曆,謝雲書僅說是魔教中人,曾與他有恩,同行至江南,其餘的半點不肯透露,任是謝家大哥與他好奇萬分,始終守口如瓶,惹得他心癢難耐,極欲探知。不過終究是好兄弟,當前見雲書疲於應付白家兄妹,還是默契地出言相助。
“一點小事教二位費心了,家母曆來遺憾沒有女兒,如今雲書無恙歸家,又帶回一位小嬌客,不知會多高興。”謝曲衡也代為解釋,兼以致謝,“多承白兄好意。”
“以你我兩家的交情,何須言謝,多禮反是見外了。”
“你們說的可是與謝三公子同行的小姐,是哪位?”聽得這廂談話,一位青年男子探過頭好奇問道。順著宋羽觴指的方向看了半天,咂咂嘴,不無惋歎,“再過五年一定是個大美人,可惜太小,我還以為三公子帶回了意中人呢。”
無心快語令白鳳歌一僵,下意識地望向謝雲書,但見俊美無儔的男子並無不悅,也未反駁,竟似默認了一般。
“兄台謬言了,葉姑娘身量未足年歲尚小,怎可拿來說笑。”白昆玉淡淡斥責。
對方不服氣,爭道:“看她小小年紀已是這般形貌,再等幾年定是國色天香,未必遜於白府的兩位小姐。換了我,甘願靜待其成,怎算是謬言!”
“別將三公子與你這等色鬼相較,人家是正人君子。”本是相熟,白鳳歌亦出言輕責,“誰似你這般連小妹妹也不放過,拿來說嘴。”
“英雄美人,說說有何不可?”青年不以為然地打趣,“佳人難得,雖然謝三公子錯失了江南第一美人白大小姐,還好尚有二小姐待字閨中,不然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要扼腕歎息了。”
“休要亂說,我哪及得上家姐。”當著意中人被戲說,白家小姐俏臉瞬時通紅,羞得返身就走。
白昆玉麵上淺笑,見謝雲書仿若未聞,倒是時時不落痕跡地留意著窗外伊人,心下不由一怔:父親的心願若想達成,看來有些困難。
此時,三弟的神色同樣入了謝曲衡的眼,他微微皺起眉。
“這幾日感覺如何?”
“無聊。”
迦夜擰了布巾拭麵,沁濕的眉睫越發黑亮,襯得肌膚冰雪般明淨。
“就這樣?”他並不意外,含笑看著她。
白了他一眼,她走出房間坐在廊畔欣賞暮色,似是心情不錯。
房外正對著花苑,白大小姐愛花,家中搜羅各地的珍奇名花,多數正值開放之季,異色繽紛,斜陽下美不勝收。
“你行情不錯。這些日子圍著我的小姐都在打聽你,謝家三公子真個炙手可熱。” 瞥了一眼跟出來的男子,她粲然一笑,皓齒如玉。
“你如何對答?”他揚揚眉,頗有興致地問。
“還好我和你不熟,直言一無所知。”她輕易推得一幹二淨,“不然怕是片刻不得清淨。”
“不熟?”他笑得更深了,語間輕謔,“我以為近幾年是朝夕相處,已無距離。”近日更可算同榻而眠,當然,這一點他絕不敢在這時候提。
“那時你可不是謝雲書。”她一語撇脫,垂目注視從圓門裏跑進來的孩子。
小男孩約莫三四歲,肥白可愛,衣飾精致,藕一般的短臂上帶著金釧,一見即知出身富貴人家,笑嘻嘻地十分討喜,見廊下有人也不怕,仰著小腦袋望向她。
“抱抱。”小人兒扯著她的衣角,全不畏生,圓溜溜的眼睛滿是親近之意。
迦夜哪兒見過這場麵,隻是看著,也不伸手。
他瞧了一眼,抱起孩子,那孩子卻不甘心,小手推著他,口裏嚷嚷:“姐姐抱,姐姐漂亮。”童稚的話語令人忍俊不禁,小胳膊亂揮撲著要過去——小小年紀已知親近美女。
他悶笑出聲,看迦夜退避,反倒惡作劇地把孩子塞過去,“他要你抱。”
坐在廊下退無可退,猝不及防地被男童挨住,她躲避不迭手足無措,一掌擼下孩子扔回他懷裏。
剛摸到紗衣便撲了個空,男孩大哭起來,胖胖的手腳亂扭,執拗地要姐姐抱,漲得小臉通紅。他抱著輕哄,怎麼也止不住聲嘶力竭地號啕,花間的小鳥嚇得四處飛散,一時亂得人直想逃跑。
哭了半天,迦夜終忍不住,無可奈何地接過去,胳膊僵硬地懸在半空,宛如拎著一個麻煩的包袱。
“別哭了。”她沒好氣地輕斥。
小人兒轉瞬破涕為笑,變化之快讓人歎為觀止,努力探著手要摸她的臉,見她不理,手短又夠不到,便掙紮著要下地。剛一放在地上,拔開短腿在花苑中亂穿,也不顧是何等辛苦才養活的珍品。不出片刻采了滿把的花,討好地奉上來。
“姐姐……花,抱抱。”
迦夜的臉色實在難以形容,百年不遇的無奈尷尬。他一忍再忍,終忍不住大笑,樂見她這樣左右為難。她挫敗地歎了口氣,任男孩攀上膝蓋偎近她,拿著硬塞過來的花哭笑不得,勉強忍著不自在。
終於如願以償,男孩開始倒還老實,扯著花瓣,時而塞一把到嘴裏,不一會兒就扯落了一地。迦夜眉梢動了動,仿佛想止住他,又忍住了。
自得其樂地玩了半天,男孩探進她細白的脖頸磨蹭,似嗅到了什麼。
“姐姐好香。”
確定了香氣的來源,小人兒努力直起身來嘟著嘴撲近,眼看要貼上粉頰,迦夜身子驀然覺得一輕,小人兒已經被一旁觀望的男子一把拎開。偷香未遂的孩子傻兮兮地懸在空中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又被拖離了軟玉溫香的懷裏,再次大哭。
這次謝雲書可一點兒都不同情,任小人兒在空中亂揮,冷著臉不理,轉身提出了圓門。聽著哭聲越來越小,不一會兒見他兩手空空轉回,想是交給路過的丫鬟抱去了。
“誰家的孩子?”
“白老太爺的幼子,人小鬼大。”裙上落了花,他取下一朵,待她將衣服拍幹淨,遞給她。嬌柔的花瓣如蘭舒展,清香隨晚風飄散,正是迦夜在淵山常摘的一種,他嚐過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過花,她扯下一片抿入口中,神情有些奇特,“你與白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交,還不錯。”他不解其意。
“勸白家把這花拔了吧,有毒。”她垂睫望著掌心的花,指尖又扯下一片隨手把玩。
他驚疑地盯著她,怔了片刻,問:“有毒?”
她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倒也不是什麼劇毒,久服才會顯現。”
“會怎樣?”
“成人沾了無妨。”她漫不經心地又嗅了嗅花香,“但對孩子有效,時間久了會停止生長,終身如孩童。”
他靜了半晌,忽然止住她拂弄花朵的纖細小手。
“你不是經脈受損!”
“當然不是。”腕間傳來痛楚,她卻任他握著,神色不變,“那不過是糊弄教王的說辭,我長年食花才會如此。”
“你明知有毒,為何還……”靈犀一閃,蘊著怒意的話語突然頓住,心頭已明白了八分。
“你猜得不錯,是我心甘情願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後塵。”迦夜笑了笑,仰首看群星,勻美的側顏柔似靜月,“可惜找到這種古籍殘卷裏所錄的花需時良久,不然該更顯小些,可以省很多麻煩。”
“不嫌費事就讓白家鏟了它,不提也無妨,反正與我無關。”她偏過頭,小小的身子憑欄輕晃,無端生出孤弱無依之感。
她言辭輕鬆,毫不在意,他卻難以平抑乍然聽聞的驚駭,明知後果如此,卻一年年以身就毒,究竟靠的什麼意念?每一瓣咽下去,就斷絕一分正常的可能,永遠維持著孩子似的樣貌,背負著妖異的流言……
“迦夜。”他靜了許久,軟軟開口。
“嗯?”
“難道今後永遠這般了?”
“應該是,不過也沒什麼要緊。”她好像不甚看重,“這是我願意付出的代價。”
“你……一點都不在乎?”
“總比屈身事仇好。”她微微一笑,坦白直承,“兩害相權取其輕。”
“你為何這副表情?和你又沒關係。”手指略帶戲謔地劃過他的臉,她疑惑地問,黑眸茫然不解。
捉住她的手,將唇貼上冰冷的掌心,他的聲音很澀。
“我在想……這代價實在太大了……”
“我認為值得。”心神有點恍惚,手心溫軟的觸感令她陌生,不知為何,她絲毫沒有抽回的意思,隻是囈語著,“哪怕是賠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話到最後變得模糊,她覺出他的哽咽,詫異地凝望他。
天已經全黑,背著月光,看不清俊臉的神色。
他似乎……很難過?
數日後,新嫁的白家長女白瓔絡回門省親。
上上下下喜氣熱鬧,連帶暫留的賓客亦活躍起來。不少仰慕已久的江湖俠少對白瓔絡出嫁甚是遺憾,企盼再見一見這位江南第一美人。
他並未去前廳,留在苑內與迦夜下棋。
迦夜多年未碰棋子,連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資聰穎進步極快,加之棋風縝密不易中伏,不似尋常新手,靜謐的院內除了落子再無餘聲。
他放下一枚白棋,看她思索。
長長的睫毛閃動,認真地盯著棋盤,單手支頤,小臉秀氣而稚意十足,纖弱可愛,令她困擾真是一種罪過。細細地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清泠的聲音脆而好聽。
“我輸了……”
仿佛從夢中驚破,他回過神收拾棋子,迦夜不許人讓棋,這是她輸的第四局了。
在中元落下一記應手,他似隨意地開口。
“迦夜。”
“嗯?”
“過幾日去揚州可好?”
懸空的手停了一下,輕輕放下黑子,問:“去揚州做什麼?”
“天下三分明月,兩分獨照揚州,不想去看看?”
“聽起來是個好地方。”
“確實是個好地方,我保證。”
“不過我也聽說中原四大家,首重揚州謝。”
“你還聽說了什麼?”
“據說到揚州的武林人士均會去謝家登門拜望,令尊的聲望比一方太守猶有過之。”一邊說一邊落子依舊,清顏水波不興,“還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有必要麼?”
“要不隻去看看風景?”
“風景哪裏都有,何必自尋煩惱?”
“我不會讓你覺得麻煩。”他耐心說服。
“和謝三公子牽扯本身就是麻煩。”她不為所動。
“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因為那群女人還沒皮厚到圍住你盤東問西。”她冷冷地瞥過一眼,“我一定是昏了頭才會與你同行。”
“你很後悔?”他眯起眼,按住一聲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他的不滿視而不見,她一味埋頭棋局中。
“一人獨行未免寂寞。”
“無所謂,習慣就好。”
“我是說我。”他閑閑地調侃,落下一記殺著。
“你寂不寂寞與我何幹?再說還有你大哥陪著。”她蹙起眉謹慎地思考。
“或者我們以這一局作賭,贏了你便與我同去。”
“我從不用沒勝算的事打賭。”
“那換一局,我讓你四子。”他撒下誘餌,“如此應是五五之數。”
“你輸了又如何?”
“我陪你去遊曆他方,不回揚州。”
“你這麼有自信?”
“難道你沒有?”他勾起唇,笑吟吟地看她,“我已答應讓你四子。”
迦夜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盤。
兩個時辰後。
“你使詐。”她盯著密密麻麻的棋局,語氣冰冷。
“願賭服輸。”他心情卻極佳,從盤中取過一枚杏子啃食,雪白的牙齒像在嘲笑她的惱意。
“你故意隱藏了實力。”她直接挑明不滿。
“兵者詭道。”他痛快地承認,“這可是你教我的。”
“你已青出於藍。”她麵無表情地挖苦。
“尚求更進一步。”他一臉找打地謙虛。
險些氣結,她瞪著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說不出話。
多年後,一對曾經約定共結連理的無緣男女再度相見,何等尷尬。
本打算避開,卻在中庭撞見了剛從內宅敘話出來的白瓔絡。
一別數年,端莊嫻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嫵媚,柳眉鳳目,唇若紅菱,玲瓏有致的身段高挑動人,行止間無限風情。
新婚燕爾,本該喜氣盈盈,她卻有些蒼白的恍惚,目光移過謝曲衡,看見了隨在其後的他。
時光仿佛瞬間逆流。
她還是閨中守禮的姣姣少女,為父親對未來夫婿的誇讚而臉紅,為那一次遠道而來的他而心跳,將衣飾挑了又挑,鏡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盛讚中芳心暗動,又在簾後窺見他的一刻失了心,丟了魂。
騎著白馬而來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舉止優雅,在父親麵前長身玉立,風姿不凡,說到興起時神采飛揚,耀眼奪目。對長輩進退有度,落落大方,就連挑剔的叔伯們都不掩欣賞之色,長期追逐於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時失了顏色,被比得暗淡無光。
父親說會選一個配得上她的人,竟真的再沒有誰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彈指,她已嫁作人婦,替她畫眉弄妝的夫君,換了別人。而那個本該忘卻的人……也變了。
修長挺拔,俊貌非凡,氣質沉潛而內斂,如一把利劍被鞘隱去了鋒芒,炫目的飛揚轉為難以捉摸的深沉,卻更加引人注目。那雙暗黑的眸子,在看見她的一瞬垂落下來,覆住了所有心緒,教人無從窺視。
周圍一片沉默,意外的場麵措手不及,誰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明明是溫暖的春日,她卻覺得陣陣發冷,看他隨謝家長兄行禮問候,宛如對著一個不曾見過的陌生人,淡淡的眸子掠過,全無一絲波瀾。
如一枚利刺紮入心底。
本該是她托付終身的良人,如今已是天涯陌路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