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這幾天沈淮揚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麼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著他。”
青嵐笑得極是詭秘,心已經飛到九重天外,瞧得他直搖頭,好在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騰出事來。
謝青嵐哪裏顧得上兄長的心思,興致勃勃地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後。
穿過鬧市,走過小巷,仗著輕身功夫飛掠,幸未被快馬落下,最後竟然到了山中一座奢華的別苑後門。
正要懷疑是不是好友發現了被人跟蹤,特地將他引到這等偏遠之所,看神色卻又不像,隻見沈淮揚安靜地在邊角等了許久,門忽然開了一條縫,一個窈窕麗人閃身出來,一見麵就綻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流轉,年紀似與沈淮揚相當,竟是個異族美人,遠望去曼妙有致,已現出成熟女子的嬌媚。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揚臉上可疑的輕紅,心底不禁哀叫,繼三哥之後,又一人成了情場上的呆子。
這家夥來揚州才多久,動作居然這麼快。
眼見一雙少年男女半羞半喜地交談,鬱悶在青嵐心中揮之不去。
那日遊湖之後,她未再出門。
再過幾日蕭世成即離開揚州,她給自己的時間也大約相當,想來不再有機會遇見,不管那個人是誰。她並未費心思慮,更不曾告知夜夜來會的人,一切都將過去。
“葉姑娘,苑外有人請見。”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揚聲,親自通報。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別無一字,僅在正麵繪了一個繁複的印記——北狄王室的徽記。
她略一思量,吩咐道:“請客人在前麵酒樓雅座稍待。”
拒絕了李叔派護衛隨侍的好意,走入雅座,等著的果然是赤術。
“殿下有何見教?”屏退了侍女,她淡淡開口。
赤術實是一個英挺的男子,有北狄人特有的鮮明輪廓,勇悍和尊貴兩種氣質矛盾的交織,使他充滿了男性的力量,隨意坐著也仿佛蓄勢待發。
“畢竟我到江南乃是拜雪使所賜,故人異地重逢,請上一席也是應該的。”赤術含笑而對,目光奇特。在這般眼神籠罩之下,會使人錯覺自身成了獵物。
可惜對迦夜無效,她譏諷道:“原來殿下離了北狄這麼悠閑。”
“雪使離了淵山不也一樣?”赤術微笑著替她續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淪落人,何況本是舊相識,更該好好聊聊。”
“你漢話說得不錯。”聽著他北狄聲調的咬文嚼字頗為有趣。
“居中原,大不易。”赤術十分坦白,“尤其是做一個質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
“他是天子新寵,炙手可熱,或許能送我回去。”他並無自慚自愧之態,“卑躬屈膝、附諸尾翼皆非我所願,卻是勢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會兒,“你倒是王侯之材。”能屈能伸,迅速適應從頂峰跌落的猝變,又與仇人笑顏相對,確非一般人能為。
“得雪使一讚,赤術深感榮幸。”
“怎麼不借蕭世成的手除掉我?這可是個報複的良機。”
“能殺雪使的人,目前我還沒找到。”赤術的神色說不出是憾是歎,“再說我現在的處境也不容自找麻煩。”
“你很聰明。”她盯了對方一眼,“很好奇你竟忍得住。”
“沒有想象中那麼難。”赤術語帶雙關,“蕭世子不也忍下來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輕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走錯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以為從南郡王處著手,打通朝廷一關即可回北狄?”她不出聲地一笑,“你帶的金珠可填得平他們的胃口?”
“確實不夠。”赤術急切地盯著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根筷子,沾著茶水寫了一串人名。
“你來中原上下活動數年,勢單力孤難成其事,最好的辦法是借北狄一國之力,由北狄王派使者攜國庫珍寶打點,勝你百倍。
“北狄王當年貶你為質,無非是以為你意圖奪嗣而通敵,隻要破開這個結,他必然懊悔自責,費盡心思千方百計接你回國。
“症結關鍵在於休墨,你自己不能回塞外,卻可派親隨往來,伺機挑動休墨主帥狼幹與國相之間的矛盾。狼幹為外戚姻親一係,性情剛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隻需誣其無能怯戰,致使休墨當年與你一戰失利,全仗國相巧妙設計方令北狄退兵言和……”
赤術的眼睛刹那雪亮,“狼幹定然憤憤不平出言爭功,當年之事即可大白於天下。”
“殿下隻需靜待休墨廷爭傳入北狄密使之耳。”丟下了筷子,她懶懶倚上靠背,“桌上的這些人可供適度利用,希望殿下尚餘有金珠。”
赤術一一默記在心,良久不語,想來已在盤算細節。
半晌,他抬起頭,表情複雜難解,“你為何肯指點?”
“你不正為此而來?”招來侍女換了壺新茶,她看也沒看他。
“我隻是……”他神色異樣,停住了沒再說下去。
“是我害你聲名狼藉,離鄉萬裏,而今稍事彌補,不過也有條件。”
“你說。”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繼掌北狄之後,二十年不得對休墨動兵。”
“這又是為何?”赤術詫然凝視著對麵的纖影。
“你隻說答不答應。”素顏微微現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並休墨照樣有辦法讓北狄強盛起來。”
“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男子靜思片刻,反而鬆懈下來,“雖不知雪使為何立此規矩,赤術照辦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話聲忽然寒徹入骨,“別以為我離了淵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違約我照樣能讓北狄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領教,豈敢小視半分。”他愣了一瞬,重又綻出笑臉,“赤術必不違信。”道出最後一句時,手已按在額前,依著北狄人起誓的習俗,十分鄭重。
迦夜點點頭,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願。”
赤術舉杯答謝,思慮了半晌,終忍不住問:“你不恨我?”
迦夜一時不解,“恨你?為什麼?”
“我曾對你用刑,又縱容手下……”盡管不明密室裏的細節,那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卻是清晰可見,死掉的侍衛半身赤裸,細節並不難猜。
“那些鞭笞?”她好像並不在意,“我殺人的時候就想過有這麼一天,算罪有應得吧,至於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卻讓人無端悚然,“不是已經被我殺了?我從不記恨死人。”
赤術看著那張清麗與煞氣並存的雪色素顏,久久說不出話。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宮,心中大致有了計劃,流落中原日久,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計順利,不出數年即有望回歸故國,原來一心想著回塞外再設法洗刷汙名,卻未想到還有此一箭雙雕之計。
思慮間,一個嬌影從廊後閃出,攔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赤術有些意外,“何事?”
善若國的小公主,同樣被叛亂後的叔父送至中原為質,成了南郡王的禁臠。雖然皆來自塞外,不過他對這個空有其表的公主興趣泛泛,多為避嫌敬而遠之。
“赤術殿下,你可不可以幫我?”
也難得嬌美的公主找上門來,男子生出一點好奇,世故地耍了個花槍,“公主何必多禮,若赤術力所能及,定當效力。”
莎琳雙手交握,麗容因緊張而微微扭曲著,低聲道:“我看見了殺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請殿下殺了她。”
赤術錯愕了半晌,幾乎要笑出來,“你在哪裏見過她?”
“她來過行宮。”莎琳說的恰是瓊花宴當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而今正是複仇良機。”
他頓時對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養尊處優,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麵對的是什麼人,兀自計劃著,“我已探聽出她在揚州城的住處,隻需躲開她身邊的人,殿下手邊的英勇戰士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請恕赤術無能為力。”他再聽不下去,出言打斷,美麗的眼睛詫然睜大,不相信自己竟遭到了拒絕。
“公主還是小心服侍王爺,盡量多爭些寵愛才是上策,這種逾矩的事最好少提,若是傳至世子耳中,隻怕……”這話有一半出自真心,蕭世成不會容許身邊有包藏禍心的人,一旦被其知曉,不是淪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地鏟除,既然為質,便命如螻蟻,誰會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負如花美貌卻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寵愛過一些時日後即受冷落,在王府時時受各色美人傾軋,不是沒理由的。
他的憐憫也僅此為止,言畢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地追在身後。
“難道你就不恨她?是她毀了一切,我們根本不應該受盡屈辱,是她讓我們離開了故土流落至此,你就不恨她嗎?!”喊到最後帶上了哭音,求助無門孤立無援,眼見著仇人逍遙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輾轉難眠。
“我曾經恨過她。”赤術站住了,並未回身,低沉的話語發自心底,“到最後我隻怪自己不夠強,不是她也會有別人來毀滅,而且會比她更徹底,更殘忍。”
“命運就是這麼殘酷,隻有強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強,我佩服她,而你……”他藏住歎息,不想留餘地,“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隻有麗色,僅能淪為當權者茶餘飯後的身心消遣,供人恣意玩樂。世上唯有實力能贏得尊重,這個道理,曾備受嬌寵的公主永遠不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