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汜水街(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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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是從六月的那個下午開始的。

那個下午趙小A到樂子山家裏去打牌,沒多久就跟樂子山吵起架來。趙小A跟一眾人等推推搡搡地走出來,嘴裏不停地叫著:“你換牌了!我看見你換牌了!”

“放屁!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換牌了?來指給我看!”樂子山說著就把臉湊過去,眼珠離趙小A的手不足十厘米。趙小A反而怕了,一個勁地往後退,唯恐自己不小心戳著樂子山的眼珠。

樂子山是個彪形大漢,身高一米八左右,足足三百多斤,常年係著一條圍裙,看起來就像個殺豬的。相比之下,趙小A則像個女人一樣白淨,一頭飄逸的半長發,留著劉海,有點像當時電視廣告裏那個“我信賴飄柔”的張培德。兩個人在硬件上實力懸殊太大,真打起來也不會好看,但趙小A偏偏是個敢玩命的人,抄起一塊磚頭就朝樂子山頭上砸去。隻聽“啪”的一聲,磚頭碎了,樂子山卻毫發無傷,揉揉腦袋上的磚頭渣,吼了一聲就衝了上去。

這下子熱鬧了起來,汜水街幾乎所有沒事的人都圍了上去,邊嗑瓜子邊聊天,猜測著趙小A之後要在醫院躺多久。

那時我們一群小夥伴們在路邊玩,見狀就對樂子山的兒子樂聞意說:“哎呀聞意,你看你爸多厲害呀,果然不是你親爸!”

樂聞意原本在看漫畫,抬頭瞪了我們一眼,幹脆跑到別處看漫畫去了。

樂聞意不是親生的這件事人人都知道,樂子山一個壯漢,身體就是性格的代言人,一輩子的火暴脾氣、大男子主義、說一不二,而且講義氣。人們都說他留一把胡子就是李逵,可惜他生理機能不好,根本長不出胡子——不僅長不出胡子,他還生不了孩子。夫妻倆試了小半輩子,始終都不成功,大概也是認命了,幹脆領養了個小孩當兒子。

這個小孩就是樂聞意,雖說不是親生的,但樂子山對他也算是掏心挖肺了。小的時候樂聞意身體不好,小身板一吹就倒,脾氣也麵,就天天被人欺負,樂子山每每聽到樂聞意的哭聲就抄起菜刀往外跑,大吼一聲“誰欺負聞意”,所有小孩就像見了鬼一樣四下逃竄。

早年樂子山對樂聞意還是心懷希望的,大概是覺得在自己的教導下兒子遲早會變成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誰知道樂聞意不但沒成漢子,反而越來越慫,小時候隻是怕外人而已,長大後開始連爹媽都怕。樂子山一大老爺們每天負責洗衣做飯也就算了,總是抄著菜刀往外跑又算是怎麼回事呢?何況我們這些孩子長大後也不怕他了,總是吸溜著鼻涕當著樂子山的麵指著聞意奶聲奶氣地說:“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

眼見樂聞意越來越脆弱,樂子山也放棄了,大概是還想挽回一點尊嚴,於是逢人就放話說:“到底不是親生的,我樂子山的孩子怎麼可能這麼麵!”

幾天不到,汜水街人人都知道樂聞意不是親生的了。

打那以後樂聞意就更加一蹶不振了,每天待在房間裏一動不動,別人找他玩他也不肯出來。但隻要樂子山一旦在家,樂聞意就很堅決地跑出來,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不到睡覺時間絕不回家。樂子山對吃充滿追求,認為老婆做飯太難吃,一直都是自己動手,所以每到傍晚你都會看到樂聞意或瑟瑟發抖或滿頭大汗地坐在路邊看書、做功課、發呆、玩兒。

那一天也是這樣,樂聞意蹲在牆角正看著漫畫,樂子山就跟趙小A打了起來,我們一群小孩照例圍過去調侃樂聞意。忽然也不知道怎麼的,趙小A就朝樂聞意所在的牆角衝了過去。那時趙小A的一頭秀發已經被抓成了鳥窩,臉上還掛著血跡,兩眼放光,頗有一種要跟樂子山同歸於盡的架勢。大概他自己也知道沒法跟樂子山同歸於盡了,隻好退而求其次地跟樂子山的兒子同歸於盡。小孩子們匆忙散開,換大人叫囂著圍了過去,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聽到樂聞意尖叫了一聲,趙小A就咆哮著鑽了出來。我們都看到趙小A連滾帶爬地往外跑,胳膊上全是血,襯衣也被扯裂了,從領口到右邊袖子全都不見了。趙小A顫顫巍巍地說:“你……你們給我等著!”

“趙小A你還想報仇啊?還不快滾回你媽懷裏哭去!”幾個婦女踹了他屁股一腳,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憑良心說,趙小A在汜水街一帶絕對算是個美男子,清秀的小臉,一雙桃花眼,高鼻梁,薄嘴唇,平日裏那些上了年紀的阿姨們總喜歡占他便宜,東捏一把西捏一把,也不害臊。也有年輕的姑娘一見趙小A就羞澀地低下頭,遠遠地繞開。按理說這樣一個男人運氣是不會太差的,但趙小A不爭氣,三十好幾了還跟母親同住。那位老太太老來得子,如今半隻腳都踏進棺材了,但半個小時見不到趙小A還是直打哆嗦,拄著拐杖到處問:“你見到我們家趙小A了嗎?”

趙小A沒有爸爸,傳說趙小A的爸爸是個洋毛子,占完便宜就跑了,剩下趙小A母子倆——要不然趙小A的母親怎麼給趙小A取了一個這麼古怪的名字呢?汜水街大半個街區的人都不識字,把“A”當拚音來發音,讀作“趙小啊”,老太太跟在後麵糾正:“那個字念‘欸’,是外國字!外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