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小孩子懂什麼呢,你們什麼都不懂……那時候印度很亂呢……英國人的旗子被扯了下來,大街上都是遊行的民眾,他們高喊著口號,要飯的也過來湊熱鬧了,嘿嘿……很熱鬧,比我們遊神賽會還要好看……福生老人陷入了追憶往昔的黑洞裏,那段傳奇的經曆極具魔力,每天傍晚吃完飯,我們幾個小孩子都不約而同地前往老人的住所,那是一棟紅色的磚樓,有人說是老人的祖屋,有人說是政府修的,但這些跟我們無關,我們關心的是老人的故事,在我們臨水街上,福生老人依靠講故事來維持慘淡的餘生。在他臥室裏,那張散發著黴味和老人眼中體味的雕花木床上,我們看到了一把彎刀,這把象征著水手的彎刀讓我沉迷不已,它在傍晚迷離的光線裏發出幽幽的寒光。我相信,任何一種浸潤了曆史風雨的器物都享有神力。那把彎刀掛在木床的頂架上,我們夠不著,福生老人說小孩子手腳別亂動,刀砸下來可以把你的小弟弟割斷呢!說完他嗬嗬地笑了起來,露出沒了大部分牙齒的牙床。我嚇得一陣哆嗦,從此不再奢望任何屬於老人的器物,但我卻迷戀記憶,盡管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記憶,我稱呼這種神奇的東西為故事——這個老頭將自己縱橫東南亞的晝夜拚湊起來,織成一張具有繁複的圖案的印度毛毯。
印度的蛇有這麼長,福生老人顫顫巍巍地將手臂舉起,伸直,他用身體語言給我們丈量印度蛇的長度。那是眼鏡蛇,眼鏡蛇你懂嗎?印度人就是喜歡逗蛇玩。他們吹嗩呐就能命令一條蛇站起來。說道這裏,老人故意睜大了渾濁的眼睛嚇唬我們。背脊仿佛有一條蛇爬過,涼颼颼的,十分嚇人。
然後,大半夜的,有人站在清真寺的塔頂吹響螺號,呼呼的螺號聲,傳遍了印度的大街小巷。我的街坊鄰居們都出來了,女人們來不及將身體包裹起來,他們的印度紗麗隻批了一半,新德裏的天空都是煙火,很漂亮的煙火,小城都被照亮了,像白天一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睡在男爵家的倉房裏,屋子裏被照亮了。後來啊,夫人就帶著我們到大街上了,男爵卻不同意。我們打斷他,什麼叫男爵呢?男爵,呃……男爵就是有地位的人啦,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男爵卻不同意……男爵說,外麵還不知道會不會打仗呢,別出去。但夫人不理他,她讓我們到街上看煙火……
那天過後,印度就分家了,印度人分家可有趣啦,他們要拜不同的神呢,什麼印度教啦伊斯蘭教啦,差不多就像我們這裏拜上帝的和拜三山國王的。說完,福生老人就為自己精煉的比喻得意洋洋起來,他的兩撇眉毛稀疏得像脫落了,但依然向上微微挑起來——以此表達他的心情,我們卻聽得一頭霧水,對於小孩子來講,這些東西太過高深了,我們連五大洋七大洲都數不全呢,更不用說什麼宗教了。
我們有個有趣的發現,隻要夜晚來臨,不論刮風下雨,福生老人都會喋喋不休,可是一到白天就大不同啦,老人沉入一貫的憂傷之中,他變成了一尾遊魚,沉到深深的海水裏麵,在自己的臆想裏穿梭時空。他整日整日坐在家門口的陰影裏,搖椅下墊了四塊磚頭,這樣他就隻能乖乖地躺著,而無法搖動椅子了。這個辦法是街道居委會主任想出來的,主任說,老人家現在是我們的重點保護對象,千萬不能出岔子。
福生老人卻說,你們不知道,我討厭搖晃的生活,生活一搖晃人就要擔心受怕的。
我們還發現了另一個有趣的現象,一旦雲層裂開,陽光疏漏下來,老人就會閉上眼睛,地上反射的亮光刺得他像個瞎子一樣。有時候我們故意惡作劇,手持一麵小鏡子,然後躲在柴垛後麵,在老人看不見我們的地方,將陽光反射到他臉上。老人受不了陽光,他用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哭得委屈,無辜。哭聲時斷時續。我們嚇得扔下鏡片,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