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躁動不安的盛夏之夜,他被迫灌下了一盅白酒,約摸半個時辰之後,酒起了作用,他的頭開始轉,不停地轉起來。酒桌上的燈盞晃晃悠悠,將杏花的瓜子臉映射得無比妖媚。福生發出一聲傻笑。牆上的鏡子被燈光照耀著,發出紅色的,迷蒙的光,福生別過了頭,盡量不去想任何和光亮有關的事情。他感到頭一陣沉,是暈船常有的症狀——此刻女人的身體成了一艘大船,載著福生,泅渡茫茫的,望不到邊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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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日複一日在臨水街上講述傳奇的故事,他的記憶被風雨淋濕了,逐漸成為牆角頹敗的簕杜鵑。故事裏的細枝末節他講了又講,可是每次都會疏漏,我們已經背得出他講故事的套路了,每逢他說錯的時候,我們就糾正他,語氣得意得像糾正犯錯的孩子。
這樣子又過了許多年,我們長大了,我們的目光被時間扭曲,像一條印度的眼鏡蛇一樣蟠曲著,沒有人再去聽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講故事了,事實上,講故事的福生老人已經死了好多年。如果他還健在,興許印度洋上的大海嘯會引起他的恐慌。全世界的媒體都把目光對準了災難波及的海域,蘇門答臘、毛裏求斯、羅德裏格斯島……若非小時對印度產生了濃鬱的幻想,海嘯離我遙不可及。福生老人跟我們講他經曆過的海嘯時,我們根本不相信,也難以想象那種鋪天蓋地頃刻間讓人斃命的災難。我們生活的這個國度,太過安穩,平靜表麵下的暗湧不易察覺。直到我長大後,直到我親眼在電視上看到那恐怖的十米多高的海嘯時,潛藏在意識深處的惶恐和驚懼才重新浮現。
印度洋附近的加爾各答,嗯,就是這個地方,許多許多年前,就在解散船隊的那個燥熱的夏夜,一場風暴席卷了大片的海域,海浪像巨大的巴掌一樣狠狠地拍中了醉醺醺的船夫。他們被拍醒了,意識裏潛藏的恐懼來不及釋放,就沉入了深深的海底,他們的身體裏一定嗆滿了鹹鹹的海水,他們的腦袋一定被斷裂的桅杆敲碎,他們的血液,他們失禁流出來的尿液,融入海水裏,船夫水手成了溺死的老鼠,他們拚命掙紮,酒精成了海難的幫凶,在他們的胃裏反複發酵。
而後,福生是怎麼逃出生天的,這個細節不能忽略,這是傳奇故事裏的一個亮點,但福生總是避而不說,相信聰明的你可以料想得到。福生被衝上了加爾各答的海灘,一名赤腳走在沙灘上的男爵夫人救了他。
福生成為男爵家的仆人之前,奄奄一息地躺了三天,在海水裏浸泡太久,他的皮膚浸得皺皺的,男爵夫人讓管家給他換了一身衣裳。那是福生第一次穿上洋人的衣服,醒來後他從倉房光潔照人的門把上看見自己的打扮,嚇得以為見鬼了,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真的是我嗎?我怎麼沒有死,怎麼還站在這裏?
福生在海難中沒有被嚇到,反而在死裏逃生之後陷入了自我懷疑中。恐懼和懷疑,一直縈繞著他,夜裏,他不敢睡覺,睜著眼睛盯著倉房的天花板,死去的船長蒼白的臉貼在天花板上,他的腦袋被桅杆刺穿了,腦漿順著傷口滴落下來,一顆眼珠子綴在眼眶邊上。福生的耳朵裏灌滿了海水嘩啦啦的聲音,桅杆斷裂的聲音,喊救命的聲音。起初的那段時間,他像蹲在監獄裏的犯人一樣,總是害怕,害怕看到人,倉房一有動靜他就嚇得哆嗦起來。
在加爾各答開私人診所的醫生同時也是一個男爵,他為福生看病的時候,一直皺著眉頭。冰涼的聽診器貼在福生胸口的時候,他嚇得嗷嗷大叫起來。
夫人問他,他怎麼樣了。男爵說,他的病不在身體。
那在哪裏?
在心上。
福生一直活得像一隻老鼠,在異鄉巨大的迷宮裏,橫衝直撞,迷宮的分叉路口多得數不清,一個接一個的路口,張大嘴巴,黑洞洞的,讓福生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在迷宮的另一個出口,是不是安放了看不見的捕鼠器,引誘他撲過去,然後掉入陷阱,掉入命運的陷阱。連日來的擔驚受怕讓他看起來憔悴不已,他沒有年輕人充沛的精力,瞳孔渾濁,馬褂開裂了好幾處,髒得不像樣,腳上穿的布鞋灰撲撲的,像一隻在土堆裏滾了一身的老鼠。脊背被海水浸泡太久,鬆鬆垮垮的,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斷裂。夫人看他的時候,他一直蜷縮在角落裏,抱著膝蓋,發出嗚嗚的簫聲一樣的哭泣——醫生診斷他患了馬來西亞熱病,時常出現幻覺,灌滿海水的耳朵,轟隆隆直響。頭頂巨大的發熱的太陽不斷流瀉強光,水銀一樣,刺得他成了一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