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潘雲貴
1
最近的自己,經常在夢中走到一個不知名的街巷。
街道上滿是盛開的玫瑰,深紅、淡粉、淺黃、純白,各種花色交織,以指尖無法觸及的速度在太陽下瘋長。花瓣開得愈加龐大,仿佛能包裹住世間的一切肮髒、仇恨,以及罪惡。
在街邊店鋪的一扇櫥窗裏猛地瞧見自己,黃毛圓臉,眼神天真,雙手夠不到店鋪門口懸掛的風鈴,著實嚇了一跳。自己竟然回到了孩子時代。
夢的力量不可小覷。
我看見年輕時的母親優雅地在商店之間往來穿梭。她一隻手牽著父親的手,一隻手拎著大包小包的衣物或是化妝品。熱戀中的兩個人,甜蜜得像草莓味的阿爾卑斯糖黏合在一起。
我準備跑到他們跟前,但總被人群有意無意地遮擋。父母親的背影像撕裂一般隻剩下半邊,後來索性消失。
第一次發現自己在夢中哭泣是件於事無補的事情。
兔子先生就是在我一個人埋頭走路的時候出現的,它跟所有的兔子一樣都長著白色的絨毛,眼睛裏鑲著兩顆紅寶石,耷拉著長耳朵,尾巴像一團毛球。但他又跟其他的兔子有很大的不同,它會直立行走,比我高出一個頭,戴著禮帽,穿著黑色的西服打著紅白相間的格子領帶,手裏拄著深褐色的手杖,一張金色的麵具戴在臉上。
起初,我還以為自己見到的是一個參加化妝舞會的紳士,使勁擦了兩次眼睛之後,發覺它分明就是一隻兔子,而且還是一隻會說話的超級大兔子。
“小家夥,見到你很高興!”
我一定是聽錯了,它竟然在跟我說話。
要知道,這可是一隻兔子。
2
母親經常抱怨,生下我可讓她遭了不少罪。無論是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她幾乎都潰不成軍。
曾經的母親算是鎮上少有的美人兒,紮兩個麻花辮,柳葉細眉,麵帶桃花,眼神澄澈無暇,嘴角邊總是流出淡然的微笑。母親常說父親是第一個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也是惟一的一個,因為她一生隻鍾情於父親這一個男人。
父親經常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當他聽到母親把往事重新拿出來翻炒時,便會把報紙擱到茶幾上,然後自信滿滿地反駁母親。說母親才是第一個追他的女人,也是惟一的一個。而母親那時隻在一旁抿嘴笑著。
兩個人就像小孩子。
父親長的帥,這一點我從不懷疑,因為我的模樣多半是繼承了他。這個男人一直把自己定義在“魅力男士”的行列內,穿一身筆挺的西裝或是便裝,毛發烏黑旺盛,皮膚和母親一般白皙。他在一家園林設計公司做事,平日同事們無論男女都對他身上散發的男士氣質一致讚歎。每每他抽出一根煙夾在兩指之間,用鐵青的腮幫小口吮吸時,周圍的女同事便會一個勁地圍觀上來,男同事則在一旁幹咬著牙欽羨。
父親侃侃而談時,目光淡定,臉色溫和,似乎這都是真的。
母親愛美人蕉甚於其它的花卉。有她在的地方總會見到美人蕉的影子,露天陽台上、走廊過道裏滿是這種植物的樂園。母親栽植美人蕉的原因很簡單,因為父親喜歡。所以她一直都在悉心照料著這種植物。每天在晾完衣物後總不忘給它們噴水,除草,時而加些新土,就像在對待自己的戀人或者孩子一般無微不至,又小心翼翼。
自從生下我之後,母親不常照鏡子。她害怕看見自己日漸走形的身材、不可遏製的肥胖,一天勝比一天。她也怕某天瞧見自己繁茂的青絲裏會躥出幾根白發向她問好,或是發覺眼角的魚尾紋猛然遊出來把年齡暴露在她的瞳孔裏,衰老、恐懼甚至死亡,當這些灰色調的詞彙錯根盤結在她生命裏的時候,她令願選擇逃離。
相見不如不見。這樣,起碼一個女人的內心會得到某種虛假的寬恕或是慰藉,而不會徒生萬千煩惱。
我對母親懷有莫大的眷戀。不隻是因為母親會為我燒製可口的糖醋排骨或是宮保雞丁,也不是因為她會教我唱一些好聽的漁村小調,或是為我一針一線縫補玩耍時不小心劃破的衣物而不生絲毫怨氣。關鍵的是,她會給我一間安全的小屋,裏麵從不黑暗、孤獨,落地窗的周圍都長滿陽光的觸角,它們拱起傷心或在流淚的我,給我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