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驚訝地抬起頭來,第一次與他如此近距離地對視。她看到他的牙齒很白,像是海灘上閃亮的珍貝。她還看到他額頭有一道輕微的傷痕,如一隻小獸,輕輕咬下的齒痕。而他看過來的眸子裏,竟是深得如一潭不見底的湖水,隻看一眼,就會暈眩,幾乎要掉落到那水裏去。
她忘記了自己有沒有點頭回答他的問題,告訴他,她很喜歡這兩本書,他所閱讀過的每一個文字,她都喜歡。她隻記得他很快地還了書,便連再見也沒有說一聲,就轉身很快地離開了。
這是她和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哦,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沒有對他說一個字。這一場距離不過是一拳之隔的相遇,她竟是因為激動,連一聲“你好”,都忘記了。
這一場暗戀,他從來都不知曉,可是,她卻是如此持久又深刻地記著。就像記著青春這一串手鏈上,一顆一顆琉璃做成的動人的彩珠。
浪漫如果是有色彩的,一定是橘黃、玫紅或者天藍的。但那是兩個人的浪漫,所以色彩濃鬱,飽滿,而且動人。假若隻有一個人,那色彩在外人的眼裏,便淡了下去,而且,有了幾分孤獨寂寥的味道。隻是,有誰會知曉那些一個人的浪漫裏,深藏的私密的憂傷與喜悅呢?
曾經路過一片寂寞的荒原,那是這個城市裏被遺忘的地方,廢棄的建築像空洞的墳墓,靈魂都飛走了,隻留下它們的軀殼,在時光的洪流裏孤單地佇立著。我以為這裏會荒無人煙,卻在一個拐角,看到一個女孩,拿了一朵玫瑰,而且,是蠟做的玫瑰,蹲在一叢荒草裏。她將玫瑰插在幹燥的泥土裏,又拿出火柴來點燃,而後便坐下來,將頭枕在膝蓋上,無聲地看一簇火焰,在傍晚的餘暉中靜靜地燃燒。
我並沒有打擾她一個人的時光。我猜想那個時刻的她,其實並不孤獨,亦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她隻想一個人安靜地度過這個荒涼但又美好的傍晚,想想與這支玫瑰有關的那些往事,或者懷念那個已經與她無關的人。這是一段浪漫的時光,餘暉灑落下來,猶如柔軟的輕紗,環擁著女孩和她或許永遠不會示人的故事。她在那支玫瑰燃燒完後,會將剩餘的綠梗埋進泥土裏麼?她會為這片埋葬了往事的荒原,留下一個印記以待日後尋找麼?她注視著蠟燭流下一行行紅色的淚水時,會不會有同樣溫度的眼淚奪眶而出?而那個讓她肯花費一個下午來思念的人,他又究竟去了哪裏,會不會在某個忙碌的時刻,有同樣的癡纏和溫柔給已經海角天涯的她?
所有的疑問,並不需要解答。或許,她根本就已經不再想念那個給過她愛戀也給過她傷害的人,她隻是用這樣浪漫的方式,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這種浪漫,隻與她一個人有關。而且,不需任何人分享。
很多時候,浪漫就在我們一個人的心裏,慢慢發酵,像一壇酒,在黑暗中蘊蓄著,不讓人看到它躍動的光澤。常常會在路上,看到那些暗戀中的少年,他們臉上寫著閃亮的秘密,你觸摸不到,也窺探不著,但卻知道他們心底裏是汪著一潭幽深的泉水的,這樣的深泉讓他們的容顏,明亮而且豐富,是夏日裏的一陣小風,沿著野生的花朵溫柔撫過,世界上所有的喜悅,全在他們心裏,濃縮成那一點跳動的生命。這是最個人的浪漫,誰也不能懂,誰也窺不到。
浪漫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一朵一朵的浪花漫過來,浸潤著那無聲無息的海岸,一個“漫”字,既是浪花的輕柔,也是浸潤的力度。而這樣舒緩持久的浪漫,兩個愛到熾熱的男女,是不會慢下腳步,靜靜品味的。
所以真正的浪漫,隻與自己有關。看到兩隻螞蟻在水泥地上並肩爬過,你會想起許久以前與一個男孩小心翼翼無所適從的牽手,你還會下意識地想要考驗其中的一隻,故意為它們設置障礙,看跨越了瘦長的樹枝,它們是否會像你與那個男孩一樣,分道揚鑣。你還會坐在操場的秋千架上,在春天慵懶的陽光裏閉上眼睛,假裝那個初戀的女孩正為你晃動繩索,你飛起來了,還聞得到風帶過來的她頭發上淺淡的花香——那是你為她編織的花朵手鐲的味道。你也會將她無意中落在你的身邊的一根頭發珍藏起來,想她的時候便拿出來,放在書桌上,貓咪一樣,眯眼發上一上午的呆。
這樣閑散的浪漫,在我們的心裏淡淡地飄過,幫我們度過一個又一個無聊卻又美好的午後。你想念著的那個人,他永遠都不知道,你曾經這樣浪漫地與他飛奔,親吻,嬉鬧,牽手,愛撫,哭泣,啃噬——在一個人寂寞的窗前。
他從未知曉,可是浪漫的花朵,卻從不會將我們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