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親人之間的所有恐慌,也是緣於愛,緣於讓一份愛,如何在離去的時候,依然可以長久地存在下來,陪尚且生在這塵世的人,走過孤單的時光。
她一直忙於工作和學業,兒子一生下來,便送回了山東的老家,由父母代為照顧,隻有過年過節的時候,她才匆匆回去一趟,與兒子團聚。
所以小小的孩子,一直將她當成一個圖畫冊裏的“媽媽”的符號,會在見到她的第一天,總是不遠不近的,好像家裏突然來了一個讓他覺得陌生的客人,他想要親近,卻又怕會打擾了這個處處向他示好的客人。隻有在一兩天之後,四歲的他才會與她熟悉起來,但也不會過分地親密,他照例有自己的小圈子,早晨起來便不見了人影,隻聽見門外有他的喊叫聲,很快樂的樣子,猶如一隻小鳥在巢穴上空的飛旋啁啾,知道那裏有父母在,所以便叫得格外地歡暢。
小鎮上不像城市,車水馬龍,出了小區的門就要擔憂,知道他在外麵與小朋友飛奔,走不丟,所以盡管很希望他能陪她多待一會,但也不怎麼去找他,任他像一匹脫韁的小馬,與夥伴們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逍遙。有時候他會頻頻地扭頭,朝門口望去,假若可以看到她站在那裏,他會玩得更加起勁,好似在舞台上,人家給點掌聲,便得意洋洋,表演得愈加惟妙惟肖。但是卻不會再看她第二眼,好像這一看的力量,便足以支撐他到最後的曲終人散;又或許,是怕她會走,而且再也不會回來,所以便欺騙自己,她會一直都在那裏?
這當然是她的猜測。事實上每一次分別,他都表現得非常冷淡理智,甚至有些無情。他很少會出來為她送行,任外公外婆怎麼勸說,他都躲在屋裏,看動畫片,或者跑到小夥伴家裏去,拉也拉不回來。她常常就為他這樣的舉止覺得難過,想著終究是沒有在自己身邊,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心都離得那麼遠。甚至有一次,他的爸爸去了爺爺家裏,他不明白,問外婆,爸爸為什麼一回來就走?外婆笑著解釋:寶寶想和自己的爸爸在一起,可是寶寶的爸爸也要和自己的爸爸在一起呀。他歪頭想了片刻,恨恨道:那就讓他和自己的爸爸待得夠夠、夠夠的!
她隻當是童言無忌,並不介意,可是幾個月後,她再回去,吃飯的時候,他突然當著所有人的麵,張口問她:媽媽,你什麼時候死?一家人都嚇了一跳,外公伸手打他屁股,說:臭小子,怎麼能咒你媽媽死?!他忍不住,哇一聲大哭出來,卻不再說話,隻抱住外婆的脖子,像一隻受了委屈卻不知道如何傾訴的小狗小貓。
晚上從母親那裏得知,幾個月來小鎮上相繼有五六位老人死去,他站在人群裏,跟著大人看那些死去的人被抬出去,送進火葬場,便總是一臉的緊張和恐懼,似乎,與自己相關的人,也會在某一天,被人抬走,且再也不會回來。包括他心愛的外公外婆,還有爸爸媽媽。
第二天晨起,她隔著一堵牆,聽見他在外麵的胡同裏,正與小夥伴們玩耍,聲音非常地響亮,似乎完全忘記了昨日因為說了晦氣的話,而被外公打了屁股的疼痛。偶爾聽到有人騎車,叮叮當當地經過,不知是誰,問他:寶寶今天怎麼這麼開心呀?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炫耀似的,衝那人喊:我媽媽回來了!我媽媽從北京回來了!
他的這句似乎有些文不對題的回答,卻讓她的心,倏然柔軟下去,好像有一團溫暖的火,烤著她,讓她覺得內心依戀,而且不忍離去。
是到這時,她才終於明白他昔日的種種冷淡,明白她每次離去,為何他那麼決絕地不去送她,明白他問她何時會死,隻是因為想要她活得更長一些,不要像那些老人,他還沒有與她長久地相守,便突然地離去不歸。他不過是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他小小的心裏,滿得盛不下卻又無法讓外人看到的愛與不舍,還有孤單與憂傷。
而她,卻那麼自私地,為了所謂的工作,讓如此小而脆弱的他,便要與死亡、離別和思念,無助又固執地抗爭到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