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流放七月(九)(1 / 3)

冬筱/文

有的時候/也有一葉小舟渡海而來/在我底岸邊小泊/ 而在霧和冬的季節/在深夜無星之時/我不能看到你了/我 隻在我底戀慕和向往的心情中看見你為我留下的影子。

—阿壟《孤島》

· E ·

她的名字叫E。

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麵前談論過她,從沒有。自她離 開以後,我就開始衰老了,我穿過時光的鏡子,形單影隻 地走在拒絕愛情的旅程中。一路上,我不斷在腦海裏把關 於她的舊膠片翻出來,順便找一台年歲久遠的放映機,獨 自看完那些斑駁的影像。

我在明亮的夜空下快步行走,似乎有些稠密的雪花旋 轉著落在我的周身,它們帶棱角的身體刺痛了我的麵龐, 不顧一切地想要阻擋我。

可它們又知道什麼?

我就要知道了,當我手拿酒瓶,不斷往自己的身體裏 添柴加火,當我把那些前赴後繼的雪好踏成泥漿,當我決 心在這個命中注定的夜晚不顧一切地想要得到什麼,我就 要知道了。

那扇門有什麼不同?和我去年站在它麵前的日日夜夜 相比,它老了一歲,可它對我更熟稔了,我向來和它心有 靈犀,我知道它在默然地提醒我:趕緊走吧,L,你不該來 的。然而我為什麼要走,我問自己,問我麵前的門:這本 來就是逃不掉的。我時常懷疑自己能否在或前或後的某一 小截生命危途中,得到或多或少的那樣一點自由選擇的權 力,但是今天,我終究還是不可逆轉地敲響了那扇門。

許久許久,眼前的門仿佛比我更惴惴不安,和我一同 等待,我似乎感到它正在竭盡全力地壓低身體的重心,想 要遮擋住門縫底下那一縷渾濁的亮光。許久許久,我的回 憶裏突兀地蹦出了她清泉般的眼睛,我多渴望從那盈滿淚 光的雙眼中看到水底的世界,然而,它變得模糊了,像被 光滑的圓石擊中了湖麵,漾起一圏圏破碎哀愁的波紋。

我忍不住要哭,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她。可我已經多久沒有哭泣了,哭泣並不屬於我,也不該屬於今晚的。我 帶著希望而來,雪花為我做證,那憂心忡忡、薄如蟬翼 的希望——門到底還是放棄了對我執著的拒絕,它再不情 願,也得最後一次為我開啟。

根本不是她,我早該知道,她怎麼可能為我開門,怎 麼忍心再和我對視?我早該知道的。

兩個瀕死的人,或者說,一個骨痩如柴的男人,以及 他身後那個更加骨痩如柴的女人。

我沒有開口,也沒有呼吸,寒氣就在那一刻肆無忌憚 地竄進我全身的血管,將我的血液封凍起來,要把它們凝 成透亮的冰晶。他們認識我,我知道,但他們望著我,並 不言語,好像我是另一具死屍,或者,我根本就是死神, 我是來帶他們走的。

可他們蠟黃的瞳孔裏放出的光芒不是驚恐啊,那明明 是悲痛,還有藏在悲痛身旁,呼之欲出的絕望。

男人終於意識到了他的責任——把那悲痛和絕望,憑 空複製一份,交給我。

於是,他沙啞地,愴然地,傾盡全力地用他生鏽廢鐵 般虛空不實的聲音對我說:“她不在了,七月底,她就不在 了。”

我才沒有聽清呢!我何必站在這裏一動不動地聽這兩 具屍殍的鬼話?我要進去找她,她就在裏麵,和從前那些 浸浴著金色回憶的日子一樣,在等我,微笑著,伸出纖細 的手,捧住我的臉,湊近我,給我又一個溫馨朦朧的親吻, 在我耳邊念出一首黯淡幻滅的詩歌……突然,那個女人走 上前來,把門推進身後的黑洞,和她的丈夫並肩站在門邊, 望著我。我見到了她的幾滴眼淚,在她臉上幹枯恐怖的溝 壑裏踽踽前進,像一條臨終的河流,早已失去了向海的勇 氣。我移開目光,她則伸出幹痩的右手,費力地把一個信 封舉到我的身前。無數雪花反射下的慘淡月光照在那個陰 森蒼白的信封上,我一眼就見到了收信人的名字。

L。

我接過信封,捧在手中,女人轉身走回屋裏,男人最 後給了我一個淒涼的表情,不是笑,不是哭,不是感謝, 更不是告別。

是死亡,我親愛的E。

這所有的一切,都來自她還是個公主的時候。

就像一粒粒澄明的清水從石縫中滴落,慢慢彙聚起 來,誰知道它們最終會合成什麼樣子呢,是魚塘,是小河, 是西湖,還是海洋?天曉得。當它們一點一滴地墜下以後, 記憶就會變味,一定的。隻有它們在石頭上將落未落,凝 成橢圓狀,帶個小尾的瞬間,最是美麗了。

我看到的小水滴,是一張張照片,照片上,是鐵軌。 那是進學校之後的第一次班級活動,才藝展示。每個人準 備一±夬展扳,貼上各自得意的作品,讓別的同學認識自己: 可以是寫的文章,畫的圖畫,剪的剪紙……我才不會笨手 笨腳地去做什麼展板,我隻看。於是,那些鐵軌的照片就 像一塊塊吸鐵石,不由分說地把我引了過去。我凝視著它 們,和自己腦海中的鐵軌對比,卻不那麼一樣。眼前的這 些鐵軌拍攝角度各不相同,有遠有近,有新有舊。我感到 親切又感動,甚至就快流下激動的熱淚來——我忍不住伸 出手去觸摸那些照片,想飛去鐵軌的身邊。

“你喜歡這些照片?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 卻又不感到陌生。我轉過頭去看她——於是我想起了自己 正在讀的那本書裏的描述:“我常常憶起這個隻有我自己還 能回想起,而從未向別人談及的形象。她一直在那裏,在 那昔日的寂靜之中,令我讚歎不止。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 我愜意,也是我最熟悉、最為之心蕩神馳的一個形象。”

“我喜歡鐵軌。”她見我怔怔不語,偏過頭微笑,放 慢了語速,氣若蘭芷,“我爸爸帶我到處旅行,我都愛拍下 它們。”

“我和鐵軌是老朋友了。”我想解釋,卻無奈太過著 急,竟說不出話來,“它們認識我的。”

“你說,我給這組照片取個什麼名字呢。”她有她的 困惑,蹙起眉頭,風情萬種,“我一直在想,卻想不好。”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我在神魂顛倒的同時靈光乍 現,不勝欣喜,眼珠一轉,瞥見她懷裏抱著一本書,出手 一指,“什麼書? ”

她舉起那本黃木皮色的書,笑著把封麵給我看——《初 戀》。我點頭,從她手中托過來,翻到靠前的一頁讀出:

“……凡是我所想到的、感觸到的方方麵麵,全都使我的內 心深處萌生一種朦朧的、羞澀的預感——這種預感是新奇 的、說不出的甜蜜的……這種期待充溢於我體內的各個部 分,它隨著我的呼吸出現,它順著我的血管奔流,在我的 每一滴血中躁動……”

“後頭一句呢? ”她饒有興趣地看我,笑靨如花。 “它肯定會在不久之後變為現實。”我輕輕讀完,回 望她。

我開始接近她,常拿一本書坐在她身側。我們都能感 受到彼此之間微妙的默契,我們一起翻頁,一起端起杯子 喝水。我盯著她看,不自禁地笑,蓬勃的溫暖隨之從腳底 升起,貫穿胸膛和頭頂。我撫摸她深色的長發,纏繞在指 尖,牽起她白皙的小手,放置於胸口。她拿開我的手:“L, 你怎麼不專心看書。”我笑了起來,她微微噘嘴,“L,你 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魚尾紋。”我說:“那樣的話,我隻對你笑,隻有你能看到它們。”她搖搖頭,繼續埋頭讀書, 贈我一個剪影。那完美的側臉化為甘露,淌入我通身脈絡, 我感到以往的恐1具和期望,還有相互衝撞的自卑和自負, 都在這醇香的瓊漿到來之後平複下來。當E和她的鐵軌闖 入了我並不成熟的軀體,初戀就像一粒頑強的種子,立刻 紮下了根,迅速生長開來。隻要她不在我身邊,不在我的 視線裏,我就會不安、焦慮、呼吸發緊、難以思考。

剛認識她的那些曰子,每天清晨,我都會騎一輛破破 爛爛的自行車來到她家樓下。那是條寂靜的小路,很少有 人經過。我不下車,吹吹口哨,過一會兒她便打開臥室窗 子,還穿著淺紅的格子睡衣,托起下巴,揉揉倦意未消的 眼睛。我仰起頭,朝她招手。她總喜歡在窗口和我開玩笑: “L,你不上來麼,見見我爸爸媽媽。”那時,我能經常看 見她壯實的父親和溫柔的母親,她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耐心地在樓下等她,然後騎車帶她去學校。她總嫌我騎 得太快,害怕地拽緊我的衣角,下巴擱在我脊柱的骨節上, 呼出的鼻息就從那兒滲入了我的心肺,讓我覺得神清氣 爽,胸口泛上一陣槐蜜般的甜香。

更多時候,我們還是會去西子姑娘的大花園。一個夏 曰午後,起了大風,烏雲壓城,瓢潑大雨裏,她天藍色的 長裙順風起舞,碎花的紫薔色布鞋沾上了泥點,她靦腆地 向猶豫不決的我伸出一根手指。誰說不是呢,我曾經比她 更靦腆一一可我悟性高,沿著她的小指,一翻手,便扣住 了她的掌心。我們涔涔的手就這樣濕漉漉地黏在了一起。 我們來到咖啡店櫥窗外的雨棚下,渾身濕透地向裏麵張望 一番,指著彼此狼狽不堪的倒影,無緣無故地笑開去。風 向又變了,雨點撲麵打來,我們朝湖岸邊的一±夬石碑跑去, 繞著它轉圏,躲避雨點的追擊。

冬天,我們習慣去行人不多的蘇堤。我拉她走上石橋, 右手托在她的腰間,左手撥弄起她如瀑的長發,拂起幾根, 盤在她的天靈蓋前。她不喜這般,甩甩頭,讓發絲歸位。 我說:“寶貝,你的頭發能長到多長,有一天,能送給我一 縷麼? ”她不言語,把手舉到額前,伸出食指和拇指,輕 輕一掐,一根黑發便已摘下,她用另一隻手掀開我的背包, 抽出裏頭那本《惡之花》,翻到我折角的那頁,將手中發 絲夾了進去:“送你了,可不能弄丟,待看下一本,就換進 去。”我說好,可就是太珍貴,還想要一根。她不接話, 環顧落滿大雪的長堤,突然說道:“L,那些小樹會不會被 雪壓壞呢,我們去把它們身上的雪弄下來吧。”於是我們 離開鎖瀾橋拱頂,晃動長堤上每一條光禿禿的樹枝,把上 麵的雪撣進湖裏,直到氣力全無。

那時,我時常故作深沉地對E說:“將來你必須嫁給 我。”她一抬頭:“我才不要結婚呢。”我說:“那你要什

麼? ”她說:“我要春天為我們的幸福停留。”我說:“這 句話你哪兒聽來的? ”她說:“歌裏唱的呀。”我嗬嗬一笑:

“不知道了吧,是葉芝的詩。”那時,她的家庭很幸福,假 期裏,她的父母常常帶她坐火車旅行,她拿起相機,拍下 鐵軌和夕陽,彩虹在她布局老練的鏡頭裏翻過跟頭對著我 笑;那時,爺爺要檢査我寫英文,她便幫我寫一封英文信 給爺爺,爺爺看了很滿意,他從此以為我的英文字母寫得 好看;那時,她手握五彩鉛筆,在我的每一本日記封麵上 畫一幅男孩和鐵軌的圖畫;那時,在我的日記裏,自己是 一個小小的吉普賽男孩,她是我胡思亂想的故事中流離失 所的公主……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居然還會把她 放進我筆下的小說。

我們在雷峰塔的廢墟邊交換了初吻,我記得那天我們 一點都不害羞,就像兩條豐沛的小河,自然而然地蜿蜒奔 流了十七年,終究歸於一處,濁的我變清,淡的她變濃, 交融而彙,雙雙被對方溫柔的體溫包裹進了心窩。後來她 這樣問我:“那天是在哪兒呢? ”我說:“雷峰塔。” “我隻 記得你的嘴唇有點涼,舌頭很軟,其他的全忘了。” “記得 嗎,我們踩在厚厚的草地上,挨著一棵年邁的樸樹,遠處 還有一個揚起眉毛的石亭。” “啊,對,那個吻結束的時候 夕陽正好沉了下去。” “然後我們就聽到了淨慈寺的鍾聲。” 我們學會了抽煙,坐在裏西湖邊的長椅上,罩著傻乎 乎的校服,邊抽邊接吻。湖上有群雪白的天鵝,它們喜歡 我們,常常排起隊,搖搖晃晃地環繞在我們的長凳邊, 引頸長鳴,然後撲通撲通地跳進湖中,穩穩當當地浮在水 麵上,漸行漸遠。裏西湖上還有形貌可人的小船,每當有 船靠近岸邊,裏麵的人們總會用鄙夷而驚訝,又略帶責備 的神情看著我們。曾經有人問我們:“小朋友,你們幾歲 了? ”我說十六,E笑著說,我們十七了。等船劃遠,我 湊到她耳邊:“我喜歡鵝,不喜歡人。”她卻仰頭看天:“我 喜歡十七歲,想現在就去,然後和你一起永遠留在那兒。” 在學校,E是優秀的。她身兼數職,頂著無數閃耀的 頭銜。她會畫畫,會唱歌,還會跳拉丁舞,成績也名列前 茅。我是平庸的,既非她出黑扳報的幫手,也非她的舞伴, 考試成績更難望其項背,可是,我早就知道,我和她之間 的感情堅不可摧,我們的默契無須多言。